送走刑罗之后,赵卓忽然想起还有一件大事。
腐心虫的事。
倒是应该给杨正业写封信,询问下他关于腐心虫的进展。
赵卓回屋,铺纸,提笔,想写。
可很久,那饱满的黑色毛笔尖,也没落在淡黄色的宣纸上。
赵卓抬头看着窗外。
那背尸门要不要也告诉他?不过,自己又没见背尸门那到底是不是腐心虫,不好妄下定论。
再者,腐心虫又和自己没关系!
折腾来,折腾去,简直是主动揽这个麻烦。
自己现在能照顾好父亲,和若云进展也顺利。
唯一剩下的目标,就是潜心修道。那腐心虫如果闹大了,也是八大世尊的事。
蹚这趟浑水没有任何好处。
低下头,赵卓想下笔。
这次,他决定只问杨正业是否解决了腐心虫,而不再提及背尸门。
正待落下,厚厚的棉质门帘一耸动,绿头钻了进来。
它麻利的一直爬到赵卓肩上。
“赵卓,你在干嘛呢?”
“给你写《金石功》的功法。”
“真的?”
绿头“啪”跳到宣纸上。
“假的!”
赵卓心绪繁乱,将绿头从宣纸上扒到一边。
“那你在写什么?你们快吃饭了。”
“恩。”
赵卓心不在焉。
吃饭?他又忽然想起了那个小男孩。
当初把他从西朔省的边界带回来,也有一年了,还没给他找家。
就记得他吃东西生吃硬怼,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很深。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赵卓对绿头问道:“我当初带来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
“他?”
绿头在桌子上追着自己的尾巴。
“还是那样,也不说话,而且看到谁都跑。就算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有人,他也跑。”
“跑?往哪里跑?”
赵卓疑惑的看着绿头。
绿头停下来,又用后爪挠着自己的下巴:“往屋子里跑。毕步才给了他一个石洞屋。他都是藏在里面,而且也不往床上睡,就躲在床后面的角落里。他也不和别人一起吃饭。别人吃完他才去偷偷找吃的。后来,大家吃完就干脆给他留一份。”
绿头的语气里也有些无奈:“夏青和蔡十二纠正他一年了,他还是那么怕人。”
怎么会这样?
赵卓把笔放下:“走,我们先去看看!”
绿头飞快爬上了肩膀。
出了门,在绿头的指引下,赵卓来到了山边最隐蔽的一间石洞屋。
石洞屋的门口还堆了一些杂物,更显的这屋子没有生气。
走到门口。
“当当!”
赵卓先敲了两下门。
如预料一样的,屋内没有动静。
绿头对赵卓撇撇嘴,好像习惯了。
赵卓侧耳听了听,放开神识,屋内有均匀的呼吸声,屋内有人。
“我进来了。”
赵卓说了一声,然后,吱呀推开了木门。
屋内,左边靠墙是一张床,右边靠窗是一张桌子。
光线昏暗,也看不到小男孩在哪里,反手又将门关上。
“你在哪里啊?该吃饭了。”赵卓问。
但是没有回声。
“床尾后面角落。”绿头在耳边小声道。
“恩!”赵卓点头,轻轻的走过去。
走到床尾后面,那小男孩果真在床和墙壁的角落里蜷缩着。
蹲着身子,抱着腿,头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身上的衣服,是不知谁换的厚棉衣,有些臃肿。
“吃饭了?”
赵卓轻声叫。
到现在他还不知小男孩的名字。
“吃饭了?”
赵卓蹲下来。
叫了两声,小男孩还是没有动静,看样子睡的很沉。眼睛闭着,幽暗的和环境里,勉强看得见他的睫毛。
“吃饭了?”
赵卓第三次,干脆伸手上去推了推小男孩。
小男孩眼睛微微动了动。
他睁开眼看到赵卓,脖子就给后缩,等又看清楚人,眼里才微微起了光亮,但很没精神的样子。
恩?这个状态不太对!
赵卓一愣,忙双手上前把小男孩抱了起来。
小男孩很乖巧,四肢僵硬,一动也不动。
赵卓把耳朵凑在小男孩胸口。
没有杂音。
赵卓悬着的心放下来,他还以为又是腐心虫。
又一只手抱着,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手感滚烫!
原来是发烧了。
冬天这么冷,又一直蹲在地上,寒气入体,也难怪。
要去找夏春鹤拿点伤寒药。
赵卓将小男孩抱到床上,又给他盖上被子,语气严肃道:“你发烧了,我去给你拿药。不要乱跑!”
小男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黑黑的大眼睛看着赵卓。
可等赵卓拿了热水和一瓷瓶伤寒的丹丸回来,小男孩又不见了,被子是掀开的。
赵卓忙放下水和药,摸了摸床铺,温热,往床后一走,小男孩又躲到了刚才的地方。
他蜷缩着,瞪着漆黑的眼睛看着赵卓。
“诶!”
赵卓一言不发,将他抱回了床上。
又扶着他,喂药。喂药的过程比赵卓想的顺利的多。
褪寒的药很苦,这小男孩毫不犹豫的就喝下了。
他喝完就躺下,然后还是那么看着赵卓。
赵卓本来想走,但又担心他又跑床后面,不利于病情。
就干脆任由他看着,自己在床边打坐调息。
等运转了几个周天,天黑了,绿头也不知跑哪里去的时候,赵卓睁开眼,小男孩已入眠。
屋内没有点灯,很暗,只有外面火把的光亮照进来,勉强能看到小男孩的睫毛很长,睫毛的影子就打在他通红的脸蛋上。
赵卓身后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感到好了一些。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赵卓摩挲着他的脸,站起来准备走,一动,衣服却被什么拉住。
回头看是小男孩。
他小小的手,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
赵卓一站起来,扯动了他的胳膊。
不过他没醒,只是带着哭腔咕哝:“娘!”
“唉……真是个可怜的娃。”
赵卓长叹一口气,又坐回了床边。
“你现在的状态,倒是和我以前很像。”
赵卓看着他,想到了前世的一天。
那时赵卓十六岁,还在凌天学院的乙级学舍。
记得那一天,是学院的老师带着学生去历练,一众人到了一个山里。
山的名字他已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大雨,很大的雨,盆倾瓢泼!
离开的时候,自己被几个人骗,遗留在了山中。
自己那时比这小男孩好不了多少,胆子小,畏畏缩缩。等发现被丢下之后,仓皇失措的在山里狂奔,想找到队伍。
可是一个漆黑的雨夜,能去哪里找到路,浑身淋了个湿透之后,侥幸缩在一个山洞里避雨。
由于淋了雨,而且夜晚连个照明的东西都没有,又担心被野兽侵袭,惊惧交加中,当晚就发了高烧。
而且,在一个山洞中也没人照顾他,那晚上迷迷糊糊,总觉得自己要死了,躺在那里边哭边流泪,也在不断的念叨自己娘亲。
就和眼前这小男孩一样。
后来,在山洞里硬生生的挺了三天,身体恢复过来,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也是等到家之后,才知道自己爹也急火攻心躺倒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洪辉先生又出钱照顾,又找丹师,恐怕在自己十六岁那年就连父亲也要失去。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赵卓暗下决心,要成为一个丹师。
那时他想法简单,当丹师,不为名,不为利。
只求自己,能够在如荒山雨夜的时候,不再惊慌失措!
只求自己,看着自己父亲虚弱模样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办!
赵卓又摸摸小男孩的头。
你真是和我那时候好像啊。
他一顿,又想,你也……和蔡十七好像啊!
想到蔡十七,赵卓的心中一阵钝痛。
她也曾这么无助的抓住过自己的衣服,但自己弄丢了她。
十七,两年了!你现在在哪里呢?过的好吗?
赵卓不知往何处想,这是他的心结。
又看小男孩。
你在药园的这一年,也是你的结吧。像我那个惊恐的雨夜一样。
没想到我们三个倒成为过一类人。
自己的前世,和十七、小男孩,虽境遇不同,但遇到的惊慌有几分相似。
再想远一些,世间这样的人肯定不止自己三个,定然还有千千万万。
只是自己后来成为了修道者,爬到了最高的位置,有了一定抗争能力。
但他们没有。
如果不是遇见自己,蔡十七甚至不准学任何东西。这小男孩,甚至会被炼成丹药……
芸芸众生,皆是蝼蚁。
这句话如今听来,可谓振聋发聩!
战争、瘟疫、天灾、,这便是底层人的生存环境。
想必若有一天,那腐心虫来临,大家也同样无路可逃!
但要说真的,自己在天道之下,也无非一粒尘埃!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在赵卓的内心左冲右突。
救他们?是不是就是在救前世的自己?
赵卓握住小男孩的手。
自己在那个雨夜的时候,难道没有期待过偶遇高人拯救自己吗?
自己在绝路的时候没有幻想过吗?
有!每一次都有!
只不过随着年纪的长大,逐渐认清了世界的真实。
可谁又规定,这是世界的真实了?
我救世人,难道不是真实?
我本身难道不是真实?蔡十七不是真实?这个小男孩难道不是真实?
小男孩的手微凉的温度传来,传在赵卓的掌心上。
胸口的那团热气,在赵卓体内炸裂。
这是真实!这便是真实!我握住的便是真实!
握住他就是握住了那个十六岁的我!
漫漫长夜可以有光!
我愿意照亮十六岁的自己,也能,也愿意,照亮他们!
信,可以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