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类婴儿来到世上发出的哇哇啼哭一样,每一只鬼诞生时最先感受到的亦是痛苦。
“我是谁?”她自问。
瓢泼大雨,无情地冲刷着这片灰蒙蒙的大地。
她睁开眼便是冰冷的雨水,
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
这场雨便象征着与生俱来的天罚。
“疼。”她蹙眉。
独自一人在这片平原走了三天,总算是遇到了人家。
“姑娘,你是一只鬼,你要去投胎转世。”
那个背着柴的山村老人,用淳朴的乡音,就这样回答了终极问题。
“你生而有罪,你现在需要在人间赎罪。多做好事,等阴德足够了,就可以去投胎。”
老农背着沉重的木柴远去。每一步踏在大地上都沉甸甸,像是每日劳累的老牛。
只剩下她站在原地,脸上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自己是鬼,对方是人。
自己投胎转世岂不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
忽的一阵风吹来。
风中像是夹杂着亿万根毛针,把自己半透明的躯体给扎得干疮百孔。
“这个世界真糟糕。”她想。
一年后,她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一点也不糟糕。
它只是对自己不太友善。
“从今天起开始做好事,积累阴德,等到转世投胎成人就好了。”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替代掉‘鬼’的名字,绯衣。
原因是她有了一件可以避风避雨,如火焰般盛烈的红衣。
是一个道人送给自己的。
“一个没有尸体了的灵体。吃了一年多的苦吗?你的品性,很优良。”
那是一个年轻道士,眉眼生的俊俏,一双眼睛仿佛春日里的太阳。
他在夸赞自己呢。
绯衣醒来后还是第一次在这世上见到那样一双眼睛。仅仅是看着,就能让自己身体暖洋洋的,好似从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鬼变成了有血有肉的活人。
这个年轻道士是个好人他死后肯定不会像自己一样受苦受难
绯衣这样想着。
她一步一步跟随在对方身后,直到对方无奈转身,“贫道上机,受师门所托,游历世间,积累功德。”
“小女鬼,你可否愿意成为贫道的功德?”
“我自是愿意的。”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南北山上的草木便度过了几十个春秋。
三圣殿中,老道人看着容貌未改的绯衣,步步紧逼,一次比一次重的语气终于在今天迎来了爆发,“你这些年到底在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
“那日祝师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为何整整六十余载过去了,你的阴德还未圆满!你回答我!!!”
如天神的厉声质问,又夹杂着痛心疾首。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绯衣沉默。
直到那个老道人捂住胸口绞痛,她才上前以认错的态度,“不要问了。”
“你知不知道,你不仅是在害别人,还是在害你自己!在害贫道啊!”老道人忍住心痛,一把甩开绯衣。
他这一次格外的严肃,
南北山上所有人都被派遣外出,绯衣早就知道了这一幕。
大抵是因为寿元到头了,
面对死后的未知,害怕起了传说中那本生死簿,
害怕和自己一样忍受这个世界的折磨罢。
“那你便杀了我罢。”绯衣将剑递到对方手上,扬起脖颈,目光冷艳又炽烈地看着老道人。
老道人持剑的手在颤抖。
“你说的,我本就是你的功德。”
绯衣倔强,不偏不移地拿脖子主动迎上去。
“果然是个顽固不化的厉鬼难怪你一开始就没能去转世投胎,甚至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你你骨子里就带着前世的罪恶根性!”老道人的手颤抖得更加剧烈了,嘴唇也在哆嗦。
绯衣的脸冷淡如霜。
也就这个道人了。
方圆百里以内,每个生灵都知道,她最恨的就是“有罪论”。
突然。
道人后跃,宽大的袍子舞动,在原地耍了一套剑花。
“你老了。”绯衣说,美眸中充满了忧色,“没有年少时的信手拈来。强提真气,你的心头血在上涌”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道人背对着挂在墙上的画像,悲怆地大声道,“祖师在上!上机有罪,悔不当初,饲养了这死心不改的女魔头,纵容她作乱至今今日誓要替天行道!不杀此鬼,死后必定为她所连累绯衣”
“绯衣!!你为何要如此伤我,到底是为何啊!!!!”
噗——
一口精血吐出。
哐当!
绯衣眼中是那个老道人身体后仰时掀起的根根白发,苍白了这个世界。
绯衣冲上前去,竟又被那老道人最后的绝情,以最后的气力给震开,
“你离我远点,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遇见了你”
淅淅沥沥。
雨水淋湿了空无一人的南北山。
绯衣站在一个孤坟前,身上还穿着那件灿烂如火的红衣。
看着那块墓碑,
她默默地想,为何相遇时如春风般温暖了自己的人,到头来又会如此绝情?
为何对方能不知,自己所作的恶,自己在这世间所忍受的痛,全都是因为他。
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美好。
所有生灵都背负着荒唐的“有罪论”,在这个熔炉中经历着反复轮回。
自遇见你过后,我便没有了去转世投胎的想法。
因为,你所在的地方,于我而言便是彼岸。
果然。
老道人生前做的好事太多了,死后便转世投胎为人,并没有变成鬼。
好在,
被她用法子给寻到了。
又在人间忍受了十几个春夏秋冬,又是一个轮回。绯衣在血染的屋子里抱起了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待到对方少年后,五官虽不似前世,可在有心培养下,那澄澈的眼神却是一模一样。
正是山花烂漫时,那红衣女鬼俯身问,“上机,我其实是作恶的鬼,为求转世投胎,培养你这一生。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功德?”
“我自是答应师傅的。”
年轻的上机道人毫不犹豫。
绯衣本想将其一辈子套在自己身边,直到上机道人生长出了白发,直到那张苍老的面容勾起了她越来越多不堪的回忆。
终是罢了,想通了。放手。
于是,上机道人直到六十四岁的高龄才下山,游历世间,为死后积累功德。
也正是因此,那副上品的钟馗抚剑图竟会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道人身上。
命运又是如此的捉弄。上苍绝不会因为你一时悔过就放过你曾经犯下的一切。
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因果报应,
蚀月突兀地降临,让本要放下一切了的红衣女鬼,终于是彻彻底底地被困在这个人世间,
以厉鬼的身份,
接受属于她的煎熬。
再一次地,
红衣女鬼站在山道的上方,下方是花甲之年的老道人。
隔了只有几十步。
绯红色的云遮蔽了上空的月亮,洒下凄艳的光,映得那件红衣愈发鲜艳。
藏在暗处的沈然心中微惊,这女鬼的道行可真是不低。方圆百里以内竟是被它屠戮得个干干净净,连一丁点虫鸣都听不见。
“别再过来了,你离我远点。”她启合嘴唇,前所未有的艰难,是忍受着鬼性,
是想到了那一日对方对自己说出的相同无二的决绝之语。
“回来的路上,徒儿遇到了一个恶人。”
山道下方,上机道人忽然开口,“那恶人怕不比师傅你犯下的轻多少。与那恶人为伍,徒儿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应该也没法洗清了。”
“哈?你说谁是恶人呢!”
藏在暗处的沈然立马瞪眼。
“谁敢如此伤你!是谁!!”听闻对方的阴德竟遭了如此大损,红衣女鬼凶性大作。后方的天地俨然又有群魔乱舞,法相降临的恐怖之势。
“我本就是师傅你的功德。”
上机道人脸上老泪横流,白发齐舞,大声喊道,“我想通了,我不去转世投胎了,我要一起陪在师傅你身边。”
绯衣顿时遭重,节节后退,作为一个鬼,竟也体会到了内心绞痛。
这一句话为何是这时,为何是这时?故人依旧在,却不是当时明月了。
她倒坐在地面,红衣摊开成一朵凄美的彼岸花。
在激发作恶的鬼性的蚀月下,她万般绝望地看着那个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道人。
“小女鬼,你可否愿意成为贫道的功德?”那个年轻道人这样问。
“绯衣!!你为何要如此伤我,到底是为何啊!!!!”那个老道人流出血泪地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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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生死簿对我的惩罚吗?”绯衣呢喃。既能忍受数百年的折磨,不入轮回,性情倔强刚烈如她自是不信阴德的。却不曾想,那一箭以如此毙命的方式射进了自己心口。
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