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所有人都带着半信半疑的表情,但他们仍然是给郑克殷让出了一条通道。
郑克殷得以带着自己的随从通过汤谷门,迈步走向城外。
他也还能听见背后冯锡韩啧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看看,这纨绔公子如何能以一敌千!”
说实话,如今郑克殷在周遭站满了人,而人们的话语不断重复着番人蛮仔的可怕,仿佛稍有一慎,番人就会将圭谷城彻底踏平,将明人悉数屠尽!
他却很清楚,被称为澳龙人的加利福尼亚原住民——按穿越以前的译名应为“奥洛尼人”(ohlon)——绝非凶狠残暴之民。
他们既不如南岛系民族那般喜爱猎头,也不似南美洲的加勒比人那般热衷食人,反而是低调、内敛、和平的一族。
在原世界线的西历1770年代,西班牙对加利福尼亚展开殖民之时,奥洛尼人可是最早一批接受传教士的要求、聚集在传教村中受指导开化的原住民。
而在扶桑殖民司辖地这儿,司长郑克臧十年如一日地教化澳龙番民,促使汉番两族和谐共存,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如今,全扶桑辖地已有逾五千熟番澳龙人依汉民习俗耕作、纺织、制陶、建屋,学讲作为通用语的明朝南京官话,学着汉民邻居求神拜佛,供奉佛祖、弥勒和妈祖,少数精英甚至熟识四书五经!
若非有人故意挑拨汉番关系,圭谷的明人又何苦惧怕番人,以至如此程度?
郑克殷的眼前逐渐开朗,城外对峙、喧闹的汉番众民见他踏出城来,也不再肆意喧哗,而是转为嗡嗡声的议论。
如他所料,澳龙人皆着汉式粗布麻衣,不似生番蛮人那样光着膀子或仅披叶衣、兽皮。
只是澳龙人无论男女都披散长发,其中不少人戴着宛如绵签盒的木羽帽冠,还有的更有高耸的羽毛作为装饰,显现出他们作为澳龙人的身份与骄傲。
除了靠近城门的澳龙人比较密集,其后方的族人竟整齐地排列成几列长队,宛如行军。但是,绝大多数澳龙人并没有携带武器,根本不可能是来出草!
在郑克殷观察之际,人群又逐渐起了些声响。
“你是谁?”
“让我们进去!”
“这不是郑副使大人吗?”
郑克殷只是挺立于人群之中,微微昂首,待众人的议论声再次趋向停歇,这才大声、绵长地喊道:
“kaaih!”
这个被部分汉民译为“家邀士”的澳龙话单词,意思正是“朋友”!
这一声清澈、绵远的呼唤,终于使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顿时安静下来!
郑克殷继续用完全的澳龙话问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圭谷?”
尽管不再出声,但从汉番众人的表情来看,在场的人大概都惊讶于郑克殷为何会如此流利地讲番人蛮语!
澳龙人之中,穿着最为华丽的一人走上前来。
郑克殷只见此人头戴高大的染蓝羽冠,披着熊皮披风,戴着珍珠海贝串起并携有大块方形金片的项链,穿着流苏群袍,举手投足间颇有领袖气质,自是一名番人酋长。
“副使大人,高早(早安),”此酋长先用汉语发音打了招呼,并捧拳低头作揖,之后再用澳龙语说道:“你或许还记得我,我名为贝林夏。
“我们贝崇社听闻郑司长大人不幸死去,专程与大绵社的亲族一起,从合儒城护送其尸身,行百里路来此,以表达我们对司长大人的无限尊敬!”
郑克殷的确记得他。尽管原来的“郑克殷”所干正事不多,却还是偶尔随兄长见过一些番民领袖的,贝崇社的酋长贝林夏便是其一。
所谓“社”,是汉人殖民台湾时对原住民氏族或村社的一种称呼,沿用来到了扶桑。
贝崇社、大绵社,便各是澳龙人的氏族,他们作为熟番接受殖民司的教化和管理。
拉拢和同化番民,是郑克臧集团壮大自身以对抗郑克塽集团的的最佳方式。
贝林夏酋长的这番话,也印证了先前郑克殷的猜想——
他知道如此爱戴郑克臧的熟番众人,不可能是出于敌意聚众寻衅!
他向贝林夏酋长表达了感谢和理解,随后转过身来,向城门上下面面相觑的诸多汉民军民高声说道:
“听见了吗,乡亲们!街坊们!
“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邻居澳龙人,他们是如此爱戴我的阿兄克臧!
“得知他的死讯之后,他们专程聚集起来,只为护行百里,把我阿兄尸棺送来!
“我不知道你们对他们有着什么误解,出于何等理由将他们挡在城外。
“但我清楚知晓的是,无论是我面前的你们,还是站在我背后的他们,我们都痛心于克臧大人的离世,都希望他得以安息!
“我们从来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这话一出,一脸无辜的汉民们终于反应过来!
“没错啊,他们刚刚不就跟我们强调过好多次,他们是来与郑大人送行的吗?”
“呃,只怪他们的阵势太大、太吓人了吧?”
“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到底是哪个奸人说番佬是劫了郑大人的尸要来出草的?!”
根据众人的反应,郑克殷知道自己成功说服了他们。
事情可以平息了。
“郑副使大人!”此时有一名戴官帽、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带队从城内匆匆走来,与郑克殷匆匆互相作揖敬礼,“卑职不力,未及时处理此事,以至于劳驾大人前来,实是歹势(抱歉)!”
此人名为周公仁,乃是原明郑大将周全斌之子。
因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三十年前周全斌降清之时周公仁落在了郑经部将手中,最终来到扶桑并受郑克臧信任,担任圭谷城知州,亦隶属于殖民司。
“无妨,阿兄尸骨未寒,闹出这样的事,我也有责任出面摆平。”郑克殷淡定说道。
他可以观察到周公仁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仿佛对方没有料到本是纨绔公子的郑克殷非但没有加以责备,反倒有这番宽宏言语!
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周公仁便立刻领着一众兵吏指挥疏散民众,又与郑克殷一齐与番民领袖商议,澳龙二社可以派出各自的代表进入城中,全程参加郑司长大人的葬礼表达追思与缅怀。
既然汉番两拨人都各自散开,真正护送郑克臧尸棺的队伍也得以来到郑克殷的面前,其中领头握着佩剑的两名精壮男子甚至当即下跪。
“副使大人……小人护驾不力,以致你的兄长、我们敬爱的司长大人猝然离世!”
两人名为毛兴、沈诚,皆武力高强,是深受郑克臧信任的侍卫。
郑克殷只是摇了摇头,请他们起身,他们却不肯起。
“司长大人临终的时阵曾嘱咐我们,要我们誓死跟随副使大人,并要我们向你传达,他希望将公子安良托付于你!”
“请你接受毛某、沈某一拜!”
说罢,两人当即行跪拜、磕头之礼,令郑克殷受宠若惊!
他们所说的公子安良,指的是郑克臧的独子郑安良,如今年仅十二,正披麻戴孝地躲在棺材的后头。
郑克殷舒了口气,“好,毛兴,沈诚,我接受你们的效忠。起来吧。”
两人这才欣慰一笑,听令起身。
郑克殷则向前走至马车运载的棺材边上,又以手抚木,说道:
“阿兄,无论是安良,还是我们辛苦创业得来的这扶桑基业,都放心地交给我吧。”
他知道,平定这场闹剧,只是伟大征程的开端——当他领着送葬队伍进城的时候,那个想要他下跪求救的冯锡韩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