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殷收到陈梦球的回信,陷入了沉思。
陈梦球讲到洪磊洪大人提出了相当棘手的问题,以至于《中华简史》要跳着来先写汉纪、唐纪,而把上古史先搁一边。
陈梦球和洪磊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还是文人儒士出身,想不通这个问题还是挺正常的。
因为他们不像后世的学者那样已经能够认识到,中华上古史多少有着历史神话化、神话又历史化、历史与神话纠缠不清的问题。
也即是说,最早的时阵那些上古部落的首领故事先是被时人讲着讲着成了神话,全部都成为了拥有超凡力量、能崩天裂地、能造陆移山、能驱使神兽的存在;
到后面从周朝开始,人们又把这些神话角色解释成其实这些“神”都不过是古代统领国家的圣君,本是“神明”的三皇五帝摇身一变,成了人世间的君王。
比如明明是“三皇”却因版本太多而有十多位的各个“皇”从神明变成了一群上古发明家,他们发明了用火、农业、房屋、乐器、车轮等等等等重要器物给人民使用;
比如大禹其实本是造陆之神,却被解释成了治水之君、夏朝的开国君主。
所以郑克殷已经嘱咐过洪磊,上古史要一笔带过,不要详谈,就是为了避免争议。
尤其是考古学和现代舆论之中,夏朝的存在就是一个争议极大的问题。这是因为尽管有二里头遗址,但《史记》当中的夏朝君王世系及其统治故事却不可能通过考古挖掘得出和印证,甚至商朝的出土文物根本没有提及过前朝……
二里头文化时期中华大地进入“月明星稀”时代,中原地区存在一个广域王国,在考古学上是毫无问题的。只是对不对得上史书中的夏朝是个大问题罢了。于是有人认为,所谓的“夏朝”大概率是周朝人为了论证自己翦商取得天下的合法性而发明出来的。
教育、宣传和民族情感,使得多数国人无法接受对史书中的“夏朝”是不是二里头遗址所代表的中原广域王国的学术问题展开讨论,认为质疑这一点的就是崇洋媚外、自卑心作祟,又着实是上纲上线,把问题过于复杂化了。
现代人都如此,那么洪磊等文人儒生无法超脱于时代和知识储备带来的视角限制,加上烈儒教神言体系带来更多的疑问,会无从下手便也不足为奇。
既然如此,郑克殷还是决定亲自动手——
《中华简史》,干脆直接从周王国翦商开始写!
周朝以前的事情统统一笔带过的意思,就是干脆认为,西陆神州在女娲造人和伏羲创立最初的道德之后,又经过了干百年的发展,有过一些君王和王朝。
这样三皇五帝和夏朝便含混过去了,郑克殷认为瀛洲人不学习了解这一段“历史”完全不成问题。
到了后来,中原出现一个以残暴手段统治四方的强大国度,商朝。
称其“残暴”可不只是因为史书这么写,而是考古学的确发现商朝存在大规模人祭的现象!
周王作为商朝的方伯,也多少受到了商朝的压迫,因此经历文王之治周国壮大以后,武王起兵东征伐商,将商朝灭亡,建立了统领中原的周王朝。周公旦为安定天下,受伏羲指引,进一步建立符合那一时代的道德规范,因而创制周礼。
以周朝建立的这一段作为《中华简史》的开端,基本上就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再往后,《中华简史》可以稍微展开讲讲西周封邦建国,却在其统治后期逐渐失去对天下的控制,以至于进入诸国混战的春秋战国时代,最终秦国崛起,先灭周朝,后灭六国,以暴虐手段试图统一天下,却招来天下大乱。
这一段虽稍有展开,却也不会太过详细而只会是很粗略的概述。
毕竟汉朝开始,才是《中华简史》的重点,尤其是洪磊既然先写汉纪,那便有足够的积累。
而尊汉贬秦,也的确是郑克殷有意为之——
秦国粗暴地灭亡六国统一天下,又粗暴地施行各种“统一”政策强行破坏六国文化,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压迫六国百姓,显然不如以温和方式徐徐图之的汉朝!
这也正迎合郑克殷发展扩大瀛洲青丘国的理念,收化百番,绝不会是高压粗暴的秦政,而会是温和相融的汉政,这也是培养瀛洲各族人对“汉”认同的重要内容。
相比于短命暴毙的秦、隋,显然汉、唐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想到这里,郑克殷在这一点上也做了一些延伸:他将不会认宋朝为正统大一统王朝,而是将终宋一朝视为诸国并立的分裂割据时期。
他不像朱明那样需要尊崇宋儒,也不像宋、明那样面临着严酷的民族政权对立问题,反而出于立场的缘故一定会贬低宋朝:
宋朝敌视契丹、女真,不愿真心地与辽朝交好,有盟约却又要助野蛮的女真人灭辽(后来宋朝又再次助蒙古人灭金,但毕竟金朝在道义上的问题很大,因而不作为论据),这显然是小人行径;
宋朝发明理学,压迫百姓,而且宋朝的制度与经济问题极大,以至于农民起义接连不断;
宋朝崇文抑武,极大地压抑汉民族的武德……
这些问题,都是郑克殷统治的瀛洲青丘国极力避免的,郑克殷有意兴武扩张,抵御红夷;收化百番,民族相融;贬斥理学,解放思想……几乎每一条都与腐朽的宋朝相反!
瀛洲政权唯一能够赞赏宋朝的地方,乃是宋朝的工商业和航海业发达,因而郑克殷在评价宋朝时也会明确写到这一点。
郑克殷很清楚,“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些话语尽管多少有些暴论,但不无道理,因而他也会根据瀛洲青丘国自身的意识形态需要去指导《中华简史》的撰写。
就像瀛洲青丘国以收化百番、汉番相融为基本国策,那么一定会贬斥粗暴灭亡六国的秦朝和以小人之心对待民族外交事务的宋朝,而要尊崇温和统一的汉朝和包容万象的唐朝。
郑克殷将这些思考一一写下,作为给陈梦球和洪磊的回信与指示,到这里其实能顺带解决上古史的问题——
当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汉唐之上时,《中华简史》开头的那一小段上古史早就被人忽视和遗忘掉了,那些争议问题,自然就可以避免。
但是陈、洪二人提出的另一问题,却是连郑克殷都一时难以解答的:
那就是,烈帝为何四干年都不回归东陆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