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也辞别了王衍,回到自己的司徒府。刚刚进门,门人就禀告说,施宗正等候多时了。
正要找他,他却不请自来。如此正好。王戎步入后堂。
施惠正在那里候着,见了王戎,赶忙躬身施礼。
“你所来何事啊?”王戎也还了半礼,然后问道。
“呃。”施惠顿了顿,“前日赵王吩咐,要将舒晏的中正乡品重新品评,今日重新评定完毕,特来请司徒过目。”施惠对王戎在公私场合分别以不同的称呼。在私下里可以称兄道弟,在官署里就讲职位尊卑。
“定的几品啊?”
“三品。”施惠说着,就将重新评定的册子捧给王戎过目。
王戎接也没接,更没有去看,只是冷笑一声道:“三品!哎,你总算对他公正了一点。可惜啊,却没有用了。撕了吧!”
施惠的手僵在那里:“没用了?此话怎讲?”
“他今日触怒了赵王。”
触怒了赵王!只这简短的一句,施惠已经明白了后果。其实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因为他对舒晏的脾性是十分了解的,舒晏绝对不可能跟随赵王助纣为虐。既然惹怒了赵王,他的品第即便不下降,至少也是不可能再提升了。
想到这里,施惠立刻收回了手中的册子,两下撕成了四半,刻意掩饰着内心的喜悦,问道:“那么结果如何呢?”
“洛阳是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我要把他调出京师,去做一个郡丞。”
调到地方上去做郡丞,这个结果太好了。舒晏的身后根本就没有什么势力可倚仗,真要被这样安排,再想调回洛阳跟比玉一争高下,基本就没有可能了。有了这个结果,施惠如同吃了定心丸,便不再就此多问,却转而问起自己的事来:“敢问司徒公,小儿调到外任的事,不知有没有一点眉目?”
“有了,让他除任一郡太守,你可愿意?”
“太守?”施惠原以为只会将儿子派一个县令做做,谁知竟是太守!他乐开了花,对王戎连连作揖称谢,然后问道,“敢问是哪个郡?”
“恰有你汝阴郡空缺。”
“这个”施惠当然知道为官避嫌的原则,可是既然是朝廷的安排,自己何必多问呢。况且施家的根基就是在汝阴,那里有自己很多的产业,有自己儿子去做太守,当然会大有便利。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竟有两件大喜事:儿子的品秩从数百石一跃升为二千石;舒晏却从尚书郎降为地方佐吏,且不论在风光程度上,朝廷尚书郎到地方郡丞要一落千丈,就是品秩上,也降了两个等级!
施惠喜出望外,忽然若有所思状,复问王戎道:“不知舒晏将要派到哪里?”
“你问此作甚?”王戎看似不经意地反问。
“我想”
“你想怎样?”王戎故意不领会。
“能否让他到汝阴去。”
“把他派到汝阴去,一则,有他扛鼎,你儿子即便再惰政,也无需担忧;二则,还可以为你儿子找回优越感和恢复自信心对不对?”
施惠被王戎直接精准猜透心理,想要另寻借口伪装都不能够,只得尴尬一笑道:“看透,何必说透?”
王戎也朗声一笑:“早替你考虑到了,这何须嘱咐!”
“多谢司徒公,多谢大舅兄!”施惠简直得意忘形,有些手舞足蹈起来,连连躬谢王戎,然后告辞回家。
舒晏回到下处,这是一所暂时租赁的房子。芷馨和小默像往常一样正俱馔待归。见他回来,二人都没有殷勤相迎,三人就像知己朋友一样,自然相处。
虽然知道芷馨和小默并不会在意自己的品秩高低和俸禄多少,但是舒晏依然觉得此事不太好开口。毕竟自己被朝廷重新起复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可风光才不过几天,就要流落到地方上去做佐吏,的确不是很光彩。
正在踟蹰着该怎样对二人讲,就听芷馨对小默说道:“我们既然安身于此,就要正式地生活,有个长久之计。眼下家中只有些柴米,其他器物和一些炊卧之具都还没有置办。”
小默知道芷馨不惯出门,满口应承道:“夫君忙,此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什么都不用置办了,我们即将回汝阴去!”
“回汝阴去?朝廷准你回乡探亲了吗?”芷馨问。
“哪有那等好事!是个坏消息!”舒晏就将今天在尚书台发生的事向二位夫人告诉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二人的反应。
二人先是一脸惊惧。
芷馨随即温婉一笑道:“回去好,多少年来我早就想回家乡呢。”
小默更是拍手叫道:“我也早想到汝阴舒家庄去看看,只是没有机会,这下可好了。”
二人虽然是一副笑颜,可舒晏还是不放心。洛阳乃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别人都是钻营机会往洛阳跑,没人会自愿离开这个笙歌锦绣之乡而到外面去。当年武帝曾要求皇室诸王都要到自己的封地去驻守,不许留在京师。可是这一命令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诸侯王都贪恋京师的繁华而不愿离去。
二位美妻内心真能放弃这人人向往的锦绣繁华,而甘愿陪自己到偏野之地去吗?
“重申一下。”舒晏十分正色地,“我到汝阴并不是临时差事,更不是探亲,而是定居到汝阴,也就是说很可能就一辈子不来洛阳城了,你们可明白?”
“当然明白。”芷馨不假思索地道,“我的确在这里享受了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生活,也见识了大世面,开了眼界。可这些终究不能抵偿这里留给我的伤痛。相反的,汝阴虽小,舒家庄虽是乡野,却满是快乐。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又怎会留恋于此!”
小默更加以无所谓的口气道:“我还用问吗?天生就喜欢亲近自然,自由自在。这里天子脚下,规矩太多,言行都不自由。而且遍地尔虞我诈,还要分三六九等,我不喜欢!”
对于二人的态度,舒晏大感宽慰和感动。三人简单吃了饭,就动手收拾东西。
若馨和阮水走了进来。二人婚后相敬如宾,每天都过来走动,帮忙安置安置家业。今天见了这幅场景,十分惊讶,“你们这是干什么?”
舒晏就将情况跟他们说了。
“你们真打算回汝阴去?”若馨问道。
“是的,明天就走。”
舒晏听若馨疑问的口气,以为他对自己的行为不理解。这也难怪,若馨为新举的孝廉,肯定还盼着有功名的机会,且新婚燕尔,内兄还在这里供职,当然是不会离开洛阳的。于是便嘱咐他道:“你夫妻情投意合,我跟你姊姊都很高兴。关于仕途,你不要灰心,在这里耐心等待,说不定还大有可为”
“哥哥说的哪里话?谁耐烦等!我也要回汝阴去。”
“什么?”舒晏怔在当地,转头看了看同样惊讶的芷馨,才对若馨说道,“我们是回家乡定居了,你回去做什么!”
“谁还不是回乡定居?”
“你,你的前程不要了?”
若馨愤尔一笑:“我早已看透了,如今世家当道,越是天子脚下越没有寒门子弟的立足之地,哪里有什么前程!即便有,也是卑躬屈膝换来的,哥哥你还不是前车之鉴?”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孝廉之名是多么的难得?就这样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不可惜又怎样?所有的肥缺要职、清官显官都是为世家子弟准备的,寒门子弟只有浊官佐官的份。多少被举的孝廉争取了半辈子,到头来要么被打压,要么就主动退隐。”
舒晏知道若馨的脾气,跟他父亲韩宁是一模一样,在嫉恶如仇方面跟自己有的一拼,根本不会向谁阿谀奉承,更不会吃嗟来之食。
“你不为前程考虑,总要想想水妹吧?你们新婚燕尔,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在这里是有正经职事的,且她的哥哥还在这里供职,她是跟你走还是不跟你走?”
若馨温柔地看着阮水,阮水莞尔一笑:“我愿意跟他走。我们两个早就商量过,只是一时不能决断。”
小默也诧异阮水的决定,想起那时候跟着舒晏去找阮氏兄妹玩,阮水无微不至地照顾大象的情景来,便问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那么悉心地照顾那只大象,你走了它怎么办?”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虽然爱惜大象,但大象终究是大象。人尚且难以长久厮守,何况是跟动物呢?而且对于驯象而言,我只是辅助,真正的驯象师是我哥哥,有他照顾,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那你们兄妹自小就相依为命,从交趾到洛阳万里迢迢背井离乡的,你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吗?况且你也算是在太仆寺正经吃皇粮的,难道就情愿这么撇下一走了之?”
阮水细眉微挑,对着小默打趣着道:“姊姊远离父母,放弃酋长,我们也算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了吧?”
一席话竟把小默问得哑口无言。
舒晏看出若馨和阮水的坚决态度,但还不知道阮山的意思。他们小夫妇就这么直接轻率地做了决定,要是阮山不高兴怎么办?于是便道:“水妹父母早亡,长兄如父,你们不可草率,还是先征求一下阮兄的意见为是。”
“这是必须的,不消哥哥嘱咐,我们马上就去。”
若馨和阮水转身去了。
舒晏也要跟阮山辞行,恰好同去。阮山是个开明的人,他见到妹妹妹夫夫妻恩恩爱爱,就是最大的欣慰,怎么可能加以阻拦呢?舒晏至此也不好说什么了。从阮山处回来,第二日又去见了叶舂,之后又跟尚书台和太仆寺等昔日的同僚们一一辞行。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