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勿回到“入洞房”后就将自己摔在了床上,明明只是出去了不到半天时间,却感觉仿佛物是人非,他知道自己已经打开了一道隐藏在隐秘角落的大门,从此之后,世界像是一只狡诈的巨兽,终于向他展现出那不为人知的真实形态。程知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过,语音报时声响起:现在是2017年7月23日晚10点35分。往常这会儿他差不多也该上床准备睡觉了,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这样睡过去,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程知勿必须要好好梳理一遍。
九隐山,咕噜咕噜,妖理会,杨研……在程知勿知晓妖怪存在的第一天,他就遇上了这么多事情。
程知勿犹豫过要不要把九隐山一事在会议上说出来,妖理会一定是知道九隐山的,但在不小心引动超界打击之后程知勿就断然否决了这个念头,他意识到九隐山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在搞清楚咕噜咕噜的身份之前,自己最好还是保密。
“小多。”程知勿唤了一声。黄色的拉布拉多犬闻声走了进来,小多今天也累坏了,自从跟了程知勿,它从来没有连续工作过这么长的时间。
在程知勿眼中,一片蓝色的色块从视线之外移动到了自己跟前,他使自己的脸正对着小多的方向,他知道小多在看着自己,这家伙以往就很聪明,程知勿一直怀疑它是不是会察言观色,直到今天才知道:小多竟然是妖怪!
“你听得懂我说话是不是?是就叫一声,不是叫两声。”
“汪。”
“你不会说话……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汪。”
程知勿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算了,妖怪就妖怪吧,挺酷的。他想了想,又问,“你之前知道妖理会的存在吗?”
“汪汪。”这次是两声,妖理会虽然是一个有严密组织纪律的统筹系统,但其视线终究还是有边界的,在大部分妖怪只求自保的当下,妖理会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已是难能可贵。程知勿在心里大约勾画出了妖理会的轮廓,越看越觉得熟悉,这可不还是古时候占山为王的那一套嘛!只不过把山的概念扩大化了而已。
“入洞房”是一栋二层的建筑,隔壁是一家早餐店,另一边是空地,前店主在装修的时候就把二楼改成了住宅的样式,一楼营业,二楼住人。“入洞房”实际占地面积不过七十来个平方,但由于上下楼的缘故倒也宽敞,程知勿平常就住在这里。
弟弟周梦阳那个家没什么回去的必要。
程知勿把咕噜咕噜给他的那面铜镜挂在了楼梯间拐角的墙上,那里正好有一枚钉子。铜镜挂上去之后没什么变化,要不是妖理会鉴定过,程知勿几乎要怀疑其有效性了。
做完这事儿他就准备洗漱睡觉了,妖怪两个字突兀地闯入他的生活,却又好像没改变什么。
十一点的时候,程知勿轻车熟路地在不借助盲杖或小多的情况下走到了楼梯口,“入洞房”的店门还没关,他得下去把锁落上,但就在这时,一阵叮铃当啷的铃声从楼下响起,程知勿脚步一顿,这是他托周梦阳给自己挂在门框上的一串小响铃发出的声音,一旦有客人推门进来就会碰到它。“入洞房”的门面和大多数婚介机构一样都是玻璃墙,门也是对开的钢化玻璃门,这样做的好处是不需要在室内额外开设采光窗口,而且也能让店里的人一眼就能看见推门而入的客人,可是这样的设计对程知勿来说没有太多的意义,所以才有了那串响铃的存在。
程知勿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摸着扶手往下走,他有一种被老板拉起来加班的感觉——这就是社畜吗?我他妈明明是自由职业啊。之所以没太多好脸色,除了被迫加班的感觉外,还有程知勿知道这次的客人多半是冲着婚介来的,那些来找他问问题的客人基本都是老主顾,不会这样不打招呼就闯进来。
什么样的疯子会在半夜十一点来婚介所啊?
“入洞房”的主营业务婚介只是掩饰,但程知勿又不能弃之不用,颇有一种吃完饭了骂厨子的意思。
还没走到楼梯拐角,另一阵响动便从二楼传来,那是小多的爪子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嗒嗒声,像是上世纪文字工作人员在打字机上敲击的声音,程知勿回头看去,发现代表小多的深蓝色块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二楼楼梯口,“小多,你是闻到什……”
话只说到一半,程知勿的脸色就猛然一变,他知道小多为什么突然出来了:空气中飘散着一熟悉的气味,犬类的嗅觉比程知勿灵敏几百倍,小多刚才就闻到了这个气味。
是花,凤凰花。
程知勿无法忘记这个气味,正是这个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气味将他引到了咕噜咕噜面前,又撬开了妖理会的门。他被“请”去参加的那个会议商讨的内容就是找到丢失的那朵花!虽然他们话里话外都以“花”来称呼目标,但是程知勿不难推测那应当是一只妖怪,所有凤凰花都是妖怪,而不是真正花的模样。花很危险吗?程知勿不知道,但他现在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在会议上多嘴问一句,或者要一个杨研的联系方式。
为什么是杨研?程知勿说不清楚,虽然那个男人一直在利用其他人,但是他很可靠。
希望只是碰巧遇上。程知勿咬了咬牙,继续往下走,这老式楼梯总是在有人走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如果在这里停留太长的时间恐怕会引人生疑。
刚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店里,程知勿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深蓝色块,大约是个人形,四周的花香也味越来越浓,程知勿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花香像是海水从四面八方往他身体里灌去。果然是花……程知勿心里一沉,凤凰花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可是,就在心里没底的程知勿走到柜台旁边时,那名客人突然低声叫了起来,语气半是意外半是犹疑,“小橙子?”
小橙子。
小橙子……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毫无阻碍地打开了程知勿记忆深处那道同样锈迹斑斑的沉重大门。他的小学有一半时间是在眉州正常念书,但自从视神经受损后,养父周桦便把他送去了成都的残障学校,他在那里度过了剩下的小学和之后的中学。失明像是一把铡刀,无情地将程知勿的学生时代斩成了两断,对于前半段,程知勿早已记不太清了,但是“小橙子”三个字却还是那么熟悉。
当时在小学时,班上总共有五十六名学生,除去程知勿还有五十五名,这五十五人对程知勿的称呼分成了三类:第一类是直接叫名字的,这是普通同学;第二类是故意揶揄着喊他“诚知勿”的,虽然发音完全一样,但是从语气上能够轻易区分第一类和第二类;至于第三类,就是叫他“小橙子”的,程谐音橙,加上当时的程知勿沾点婴儿肥,脸蛋又红嘟嘟的,所以被起了这么个外号,用第三类称呼程知勿的只有一个人,她叫姜诚知。
“姜……诚知?”程知勿每次喊姜诚知的名字都有些别扭,后两个字的发音和自己前两个字完全一样,总感觉是喊自己喊到一半却掐住了。
“还真是你!”姜诚知捧着手机惊喜地喊了一声,手机屏幕上是导航画面,导航目的地是“入洞房”。刚才她在看到摸索着走下楼的程知勿时还有些犹豫,因为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要从感观上来说的话,“小椰子”可能比“小橙子”更适合现在的程知勿。
姜诚知朝着程知勿的方向走了两步,老同学好久没见了,这样的热情并不出格。但是姜诚知却看见面前的小橙子后退了一步,而他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双无神的眼落在姜诚知的眸中,让她感到又心疼又委屈。当时程知勿很久没来上学,她一打听才知道小橙子生了一场大病,转学了。
从那时起,两人便再也没见过。
程知勿后退的原因并不是对姜诚知感到陌生和防备,而是因为姜诚知在他的眼中是一片仿佛被打翻在粗糙画布上的蓝色颜料,充斥房间的那股气味更是让程知勿产生了本能的警惕。在他意识到自己让姜诚知的热情扑空的时候,姜诚知只是笑了了两声来化解尴尬,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
“坐吧,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程知勿指了指靠墙的沙发,摁下了柜台上饮水机的烧水开关,“喝点什么?”
“有什么?”
“冷水和热水。”
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弥补刚才下意识后退带来的伤害了,但是收效甚微,姜诚知面容疲倦,随口答了一句“温水”,便像一滩烂泥一样靠在了沙发上,这段时间的压力和焦虑都在见到小橙子的瞬间涌了上来,她不想再绷着了,这里应该很安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