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办公室里充满了一种让程知勿感到不舒服的味道,好像是消毒水,他不喜欢这个气味,总让他想到医院的病房和忙碌的白大褂们,那里既沉默又压抑,程知勿还记得自己看到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在病房里。小多连打了几个喷嚏,它也不喜欢这味道,喷嚏的动静引得附近办事的人朝这边看了看,发现是两名警察带着一个瞎子,瞎子身边还跟着一条大狗,便又把目光移开了。
“消毒水味儿太重了。”方警官皱着鼻子,对一旁的同事说,后者微微点头附议,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有可能是在掩盖别的什么东西的味道。可是这里是社区办公室,难道还藏了尸体不成?他们的目光在办事大厅快速扫过,这里大约有十来个人,他们有的在与警察的视线对上后就立刻将头低了下去,这倒不奇怪。
郝警官的双眼像是一台高速摄像机,迅速收集了所有细节,“左边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去年有寻衅滋事的案底……其他没有可疑人员。”
这时负责管理监控的工作人员也接到安排找了过来,是一名女性,和大厅中等待办事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最起码在程知勿的世界中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不同,一样是一团青虚虚的色块,一样带着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语气,一样在为生活奔波。女人用尖锐的眼光对三人打量了一个来回,尤其在程知勿的墨镜和盲杖上停留了足足一个哈欠的时间,对于小多,她倒是懒得多看一眼。
“请带我们去调一下古塘路七号的监控,疑似贵重物品失窃,这是我们的证件……”
“知道了知道了,跟我来吧。”女人打断了郝警官的话,虚着眼直接转身往里走去,嘴里还小声地嘀咕着什么,程知勿仗着听力敏锐隐约听见了残缺的句子,“一瞎子……有啥值钱……”
他伸手抚在了小多头顶,再慢一步这家伙就要叫出声了,它当然也能听到女人的嘀咕。
走过大厅是一条走廊,监控室就在走廊的尽头,女人穿着高跟鞋哒哒地走在前面一言不发,郝警官抽动着鼻子,他感觉这里的消毒水味儿越来越浓了,正巧这时小多又打了个喷嚏,他便借机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怎么这么大股消毒水的味道?”
女人说:“保洁早上做卫生的时候把消毒水弄洒了,半天了味儿都没散出去,忍着得了。”
“洒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你们问保洁去啊,我看上去像是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的冤大头吗?”女人斜着侧过头来给了郝警官一个不太友好的眼神,她那枯黄的头发搭在脖子上,给她那死气沉沉的表情添上了一份再合适不过的饰品。
被呛了一句的郝警官眼角跳了跳,“你有保洁的电话吗?或者她现在在这里吗?”
女人很是不情愿地从包里拿出手机,甩给了郝警官一串号码,末了抬着眼皮盯着他,“我说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你们是眉州的警察吧?”
“同志,我们是眉州市东坡区派出所的正式警员,这是我们的证件,刚刚让你看……”
郝警官的话又一次女人被打断,她嗤了一声,“噢,我还以为你们是太平洋的警察呢。”太平洋的警察——管的宽。
“同志,我们在执行公务!”这下连老成的方警官也看不下去了,他拔高声音瞪着女人,“再阻挠我们的话就只能麻烦你走一趟了!”不只是他,一旁默不作声的程知勿早就不耐烦了,以他的性格,既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麻烦,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到处表现出恶态的人。
女人听到这里方才收敛了一些,既不道歉也不再继续折腾,带着几人来到了监控室,“你们自己看吧,我去上个厕所。”
等女人走后,郝警官把保洁的电话号码交给了方警官,“老方,那边先交给你了,动作记得快一点。”他虽然是方警官的后辈,但在安排任务的时候却不自觉地站到了领队的位置,而方警官也一点不反驳,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同事的本事。安排完之后,郝警官略带歉意地转向程知勿,“不好意思先生,发现了一点意外状况,得分出去一个人。”
程知勿沉着气闷闷嗯了一声,盲杖在地上用力点了一下,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只有在极其烦躁的时候才会这样,程知勿是一条滚滚大河,但大河也有洪汛时,“没事,消毒水味不可能半天都挥发不掉……那个女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态度比较恶劣,她应该不知道消毒水的味道只能残留很短的时间。对了,你不如把你的同事叫回来,多半是白跑一趟。”
郝警官有些诧异地看了程知勿一眼,这个男人似乎有着超然的敏锐灵感和灵活的思维,老天爷毁掉了他的眼睛或许不是坏事,这样的人一旦拥有完整的身躯,那他要么成为闪耀的星星,要么转向黑暗,彻底背离他生长的土壤,甚至……背离他的种族。
“为什么会白跑一趟?”诧异过后,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同时一点点挪动双脚,不着痕迹地向房间出口的方向靠去,一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程知勿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把盲杖缩到成半米长的短棍,一端杵在凳子上,双手交叠按在另一端,前倾着身子把下巴也搭了上去,随后呵呵笑了一声,说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因为是你叫他去的啊。”你自己知道为什么还问我?我还想知道呢。
听见门轴转动发出的轻微嘎吱声,程知勿适时补了一句,“我劝你别关门,不然超界打击下来的时候你多半跑不掉。”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让郝警官感到有些诡异的眼熟,“别怀疑我敢不敢,老子今天很烦。”
郝警官突然看懂了那熟悉的感觉源于何处:那副表情和自己刚才的饶有兴致如出一辙,仿佛就是从自己脸上转移到了程知勿的脸上。而诡异的来源则是程知勿那双无神的双眼,那双眸子明明没有任何的深度,却仿佛灰色的漩涡,郝警官恍惚之间竟将程知勿的脸看成了自己——双目失明的自己。
驱散掉心里怪异的幻觉后,郝警官重新整理情绪看向程知勿,那个瞎子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身子前倾,脖子随之往前伸了一截,使下巴能够抵在交叠的手背上,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斐克林的怪诞画。郝警官心里莫名升起了一股怒火:他以为他已经掌握局面了?
但仿佛是想到什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无名火压了下去,唰地一声向坐在凳子上的程知勿伸出右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郝昭,观察者。”
“观察者?”程知勿没有拒绝与郝昭握手,他对观察者这个称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他在咀嚼了两遍对方的名字后,注意到了另一件事,“你叫郝昭?和历史上那个拒蜀兵于城下的郝昭同名?”
郝昭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说:
“不,我就是郝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