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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廷英阁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竹叶轻晃,罩下一片淡影。
肖伯翎和阿措掀开竹帘进入门中,就听到了里边几人激烈的争吵声。他们穿着的都是职事生员的玄色衣裳,见到肖伯翎进来,围了上来。
张朋也在其中,他情绪激动,上来就和他吵吵嚷嚷。“商籍生就收一个?老爷子那是什么意思?不是还有四个名额吗?潭州盐商都在学院外边站着呢。”
肖伯翎见他又来争吵,头疼的厉害。
“监院大人,我先将人带去见山长,咱们回来再说,回来再说!”他双手作揖,一个劲的赔不是。
张朋这才瞧见,他后边跟着个人。“这是哪里来的女娃娃?”
阿措低眉,不敢抬头,紧紧跟在肖伯翎的后边,登上了廷英阁的楼梯。
身后的学官们凑在一处议论开来。
廷英阁是两层楼阁,放着岳麓书院最珍贵的书籍。韩冰伤了腿之后,就让人把自己抬在阁楼上,他宣称要在养伤的时候,好好做上几篇好文章。
“肖先生,韩山长将我家少爷录入岳麓书院,叫我做什么呢。我的屋子还没有收拾利索呢。”她前脚刚送白明简出门,后脚这位眼神不好的肖书办就进来,说是韩山长要见她。
她开始一脸迟疑的不肯过去。这位肖书办倒也不逼迫,很是耐心,掏出一本诗卷就站在破屋子外边,等着她同意。
“我也不晓得老师的心思。但老师既然如此吩咐了,自然有他的用意。”肖伯翎谨声回答道。
他在白家主仆的破屋子外边,站了一个时辰,阿措耗他不过,只得跟来了。
韩冰歪坐在榻上,他的腿上夹着木板,又裹着干干净净的绷布,实在比她这个业余郎中的手法专业。他的额头上刚结了痂,看不到一点药渣子。
阿措忍俊不禁,那天夜里,她差点折腾疯了这位老先生。
韩冰手上拿着本古籍,看得正是兴起。
肖伯翎进来之后跟老师问了安,便带门出去了,只留下阿措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韩冰将书放下,眼睛盯着她看。
阿措脸皮再厚,也被盯的不太自在,向韩冰福了福。“山长大人,我家少爷不在这吗?”
那只玉蝉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心中一窒,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只玉蝉,是你给我的吗?”
“是少爷给您的,我听少爷说,这是黄老先生的遗物。”她低眉顺眼,甚是恭敬。
韩冰恼怒的拍了下榻。“老朽年老,可是眼睛没瞎,当夜我便问了白明简可有信物,他摇头了。”
阿措当然想到了他会这么问,回答的话里确实是实话。“黄老爷子去世那天,就只给了这个,并没有说它是信物。”
“你家少爷方才也在这里,你猜他怎么说?”
阿措抬起头,望着似笑非笑的韩冰。
——那一晚,阿措因在言语里得罪了韩冰,心中惴惴不安。当岳麓书院的学官一拥而上时,她的不安到了极点。就只有跟韩冰见一次的机会,再过半个月就是县试的日子,如果韩冰不能收下白明简,他没有一个合格的身份来参加潭州县试,就要再白白等上一年,参加明年的县试。
她情急之下,把最有重量的砝码系在了韩冰的腕子上。韩冰早早放出消息,愿意招收佩戴玉蝉的年轻人,足见这个信物的重要。但当时唯一的纰漏,是没有时间跟白明简说清楚,当看见他坦率的摇了头,阿措的脸色变了。
事后,白明简也在追问她。“为什么老师会把玉蝉单独给你?”她更有一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冲动。
她只得解释说:“那天夜里,我扶着黄老爷子站起来的时候,他糊里糊涂的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当时贪钱,怕与少爷你说了,你非得把玉蝉烧给老爷子不可。”她用的春秋笔法,未说一句假话,解释堪称天衣无缝。
但是……白明简不相信,他淡淡的说:“阿措,你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
阿措见韩冰也是一副不愿相信的样子,暗自慨叹了一句,这是逼她使用杀手锏了。
她狗腿子似的先给韩冰端过来一杯香茶,那端茶的姿势法相宝严,堪称平生以来最像丫鬟的一次。
韩冰不解,但还是接了过来。
“山长大人,我许是明白您这般发问了。我家少爷是个君子,我做丫鬟的当然也不能说假话。”她讪讪的笑道,但却暗暗嘀咕白明简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踌躇了一会,小心谨慎的反问道:“这世上的夫子,哪个会收丫鬟为徒呢?”
韩冰当即顿住了手。普天之下,招收女弟子的夫子先生或许是有的吧,招收个婢女当徒儿的绝无仅有。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夜里,他看着阿措实在不敢置信。
韩冰认真审视着她,那天夜里他和这个丫头斗嘴的情景实在难忘,她眼见着这种好事,不上赶着承认才真是怪事一桩。
“我也想承认黄老爷子是我师父呢,但是这肚子里没学问,要是被老先生您问住就拆穿了西洋镜了。再说少爷知道我撒谎了,会动家法的。”阿措见他神情不对,赶紧填补了一句。
在学堂之中,教习先生方志学引着白明简坐到了座位上。
学堂的学生们顿时骚动起来了。人人皆知,今年的甄别招录已经结束了,选中的十五个人,他们都见过,其中两个正课生因为昨夜私自出门还被学官们罚着抄书,至今还没有被放出来。
他们绝没见过这个人。
教习先生只是简单介绍了白明简的姓名,就让学生们默习了,自己背着手出去了。
他一走,学堂更乱了。所有学生的眼睛都往白明简身上瞟,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安静!安静!”曹文贺将镇纸狠狠的拍在书案上。
学堂先是静了一下,随后又小声讨论了起来。白明简却很平静,他经历的大场面多了去了,视众人异样的眼光为无物,将书案上的书本摊开,认真看书了。
但是很快地,他发现自己没法看进去,后边坐着的学生正拉着他的后襟,硬要他转过头来。
前边的学生也把脸凑了过来。
“白兄,你是哪里人?”这个惫懒的学生生怕他不答,把他的书一把抢了过去。
“洛阳。”
“洛阳啊,咱们班上的冯少敏,乔新山都是洛阳人。”
说话间,两张小纸条已经传到这两人的手上,他们回传纸条的速度也很快。
他们并不认识白明简。在年根底下,白明简在白家宗祠认祖不认宗的事情,在洛阳城里传播极快,但他们两个都在岳麓书院过的新年,家乡的街头逸闻还没有传过来。
“白兄,以前在洛阳官学上的学?”前排的学生仍在跟他套近乎。在地方官学中,有学习极优异的学生会经过考试进入岳麓书院。这种考试比书院的甄别招录更难一些,要府、州、县的官员选定,再由专管书院稽查的朝廷三品学政官员审查,最后以调送的方式进入书院。
但这种例子在岳麓书院太少,三四年都碰不见一次。
“我没有上过学。”
“那想必白兄是过了乡试的举人吧。”后排学生替他想到了一个合理的答案。岳麓书院的门槛极高,入学考试只甄别招录已通过县试的人,也就是生员。
他们能想到的,没有甄别招录,又不是地方官学选调的,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位学生的文章惊为天人,并且他已经是经过秋闱考试的举人相公了。
可是白明简在柔玄镇连私塾都没有上过,按照世间的说法,他都不是童生(有资格并参加过县试的人可以叫做童生)。
他对着那个后排的学生摇了摇头。
前后排的学生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晨鼓敲过,下课了。一帮学生在门口钻头,对着白明简指指点点。学堂上学生们三五成群的悄声讨论,看着白明简的眼光愈发异样,却再没有人跟他搭话。
他们在学官们已经听说了,白明简是商籍生。
商籍生的意思是说白明简的学生身份是拿钱买来的,这在岳麓书院是比科考失败更要丢人的事情。因为他本身没有资格与他们坐在一处。
前后排的学生,把自己的书案挪的离白明简非常远,似乎生怕他的呼吸沾污了他们的学问。前排学生把他方才抢过来的书,扔在了地上。
白明简却没什么糟糕的感受,反而觉得清净了不少,他捡起书来,认真的看了起来。
阳光洒在他的书上,风吹过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向窗边望去,阿措应该会遵守她的诺言,在那间屋子里等着他回去吧,他就再相信她这一次,这次她再失言,他就真的不原谅她了。
此时此刻,阿措还被困在廷英阁。她看着日头越升越高,心中也愈发焦急了。
这要是白明简杀个回马枪,跑回破屋。他一定不会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阿措心里很是委屈。
在柔玄镇大火那夜,白明简给黄老爷子行了拜师大礼,又被他唤做唯一的徒弟,这绝不是假的。而黄老爷子交给她玉蝉,则是后边的事情了,她并没有点头同意,可以说他们的师徒关系没有成立。
虽然这么想好像是有点没良心,但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就算非要承认,以一个生存主义者的危机意识来说,她在承认之前,总得知道黄老爷子传她玉蝉的真正用意吧。
她望着韩冰,韩冰望着她。
“若你是黄芳的弟子,你会做什么?”
韩冰把皮球踢给她了,她腹诽道,她要是知道就好了,这不是等着你老先生发话呢。
突然,她的灵光一闪。
“山长大人,您是说您会帮忙吗?”
韩冰突然害怕起来,他第一次见这个小丫头,她可是叫嚣着各种走后门徇私的。
“你随意说一下,不必当真。”他冷汗下来,不住地捋着胡子。
阿措打开了廷英阁的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间竹林的空气。“山长大人,刚才一路走来,发现您的书院缺个东西。”
“缺什么?”岳麓书院是一顶一的书院,只多不少,韩冰很有自信,甚至自负。
“小卖部!”
“什么?”
阿措的眼神极热,有韩冰根本看不懂的东西。白明简在场,会管它叫做“贪钱”,但是在现代,它有个更精准的说法——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