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了解一下这一次参加六国试兵的兵将都是调动的哪一部分兵力?”
郑曲尺白天不叫王泽邦跟蔚垚他们随她进宫,便是有意想让他们在外面,行动更自由方便,查起事情来也不必碍手碍脚。
王泽邦点头:“这事我们都查清楚了,除了府兵便是京中镇守的常戌兵,还有一些士兵是附近地方上的卫兵,他们并无外出打仗的经验,平日在卫城安家居住、屯田及训练,不过这些士兵和常戌兵会轮流换防,倒也并非全无战力,这三股兵力,以府兵除定期到骠骑府和车骑府集中训练,相对实力更强一些。”
郑曲尺听完之后,慢慢消化了好一会儿,她挠了挠脸颊:“这调兵遣将的这些我也不太懂,但我听出来了,这些准备参加六国试兵的兵力就是咱们盛京东凑西拼回来的,很大一部分并没有参与过专业集体训练跟大型战役,是吧?”
蔚垚一双狐狸眸微弯,赞赏道:“没错,夫人过谦了,你说不懂,却一针见血说中了他们身上的弊端。”
“我说不懂,那是真不懂,我可没有谦虚,倘若知道问题却解决不了问题,这便不算懂。”郑曲尺十分老实巴交道。
王泽邦摇了摇头道:“夫人,这个问题其实交由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将领来处理,都不算难事,目前难就难在,离六国试兵只剩三天的时间,想要将一支临时拼凑的散兵打造成一支配合默契的精兵,这事没有足够的时间便根本办不到。”
他说的在理。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这邺后还有朝中官员他们并不想在六国试兵中赢吗?为什么派这样一支军队来,又为什么会让一个刚回来连真假都还在确凿的世子去当统帅?”
别国也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势必拿出最威武雄壮的军队来震撼其余五国,可他们倒好,兵随便凑就算了,连将帅跟副官也是临时赶鸭子上架。
蔚垚眯了眯眼,桌台上的烛火摇曳着火花,他眼中一片暗沉之色:“这件事情的确有古怪,但是目前邺国的确没有什么精良的军队了,在将军还没有创立四象军之前,邺国曾有过禁军、北野军全都战陷于诸国战乱无人复返,如今新增的府兵勉强还算凑和,但与别国那些厮杀出来的军队相比,则是完全没有可比性。”
王泽邦接话:“邺国这些年以来,对外开战、防守全都依仗着将军,若叫京中那些酒囊饭袋去战场,只怕没一个能成事的。”
郑曲尺没想到会是这样,诺大一個邺国,竟已经衰败至此,也难怪堂堂一国邺后跟朝臣,面对别国将军都必须如此卑躬屈膝,笑颜相待,生怕得罪了他们。
“他们怕是已经认定这一局必输了。”
蔚垚与王泽邦对这个说法也表示了默认。
因为必输,所以也就不必挣扎了,更不用特地去费心准备什么,至于拉她跟元星洲去六国试兵,那就是纯粹的坑害与顶锅。
“夫人,你当时为什么要答应下来?”蔚壵询问她的想法。
不是没有拒绝的余地,可她却毅然选择了应下。
郑曲尺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心情,张口便道:“不服气、不甘心、不想输。”
她一连说了三个“不”,且一个比一个更重。
两人闻言一愣。
不服气?不甘心?不想输?
听起来,都像是被人用激将法给刺激得失了理智,一时冲动之下才做的决定。
“夫人,意气用事……”话到嘴边,觉得再说下去肯定不好听,王泽邦还是将它们咽了下去。
但他的欲言又止郑曲尺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她缓缓叹息了一声:“我也曾劝诫过自己,人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要步步为营,要深思熟虑,别头脑简单发热,可是凡事都讲究一个静观其变的话,那邺国就真完了。”她抬起头,看向他们不解的的眼神:“你们看啊,比国力,咱们哪一国都比不上,比军队素质,咱们估计也是比不上的,比国防经济,咱们比不上,就算是比王与朝中官员的能力,这些人如今被腐蚀,哪个能够看的?”
她眼中有火,只是原本燃起的一小簇火苗,如今却在不断地盛大起来。
“这种情况之下,还用想吗?用脚趾头看都知道咱们输定了,你瞧,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但这样……我们就该躺平任嘲,任踩,任辱吗?我这一路走来,见到的邺国就是一个根本提不起志气的国家,在邺国的外面,我们这些人是怎么被别国嘲笑侮辱的,我听过、见过,你们也是吧。”
她回想当初去巨鹿国参加“霁春匠工会”时,所闻所见。
“好多人甚至都不敢说自己是邺国的人,生怕会被别人歧视、撵驱,可那一次,那一次在雍丰山霁春匠工会的放灯仪式上,我身为翘楚站在最高处讲话时,我本以为邺国根本没有人参与,即使有,估计也是不敢伸头露面的……”
说到这,她微微笑了:“但我错了,我清楚地听到了他们在下面激动、响亮的应和,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跟别国众多的人相比,他们渺小如星,却是咱们邺国的人,他们平日里畏缩藏首,乔装打扮,生怕别人认出来,但当时,他们却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感受,他们不再畏惧人言与目光,勇敢的随我站在了光明之处。”
她在长长地说了一段话之后,气息有些喘,然而停下来,慢慢匀称调整呼吸,而蔚垚与王泽邦则始终认真而专注在听她讲话。
“所以我想,邺国并不是没有救了,它只是眼下被困在黑暗的泥潭之中,但只要有人给它扔根救命的绳子,再站在光亮之处让他们瞧明白还没到绝望的地步,我相信他们是能自救一个个爬上来的。”
她的话听起来很理想,就好像一个被囚在象牙塔上不识人间疾苦的公主,然而也正是她这一颗坚定理想信念的稚子之心,才能够在这人人自危的艰险世道内,开辟出一条勇往直前的路来。
蔚垚听完,心生巨大的触动,他道:“夫人说得对,难为夫人今日见到这一众自私、丑陋的懦弱面容,却还够坚持自我,而不灰心彷徨,连我……连我当初都曾想过,这样一个腐败的国家,有这样一群蛀虫般的存在,它还值得我们不顾一切、肝脑涂地吗?”
“倒是将军开解了我们,他说,受伤的人尚且有医师去救,挖腐肉、挤毒汁,以灼火烤炙止血,以猛药数剂,在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之后,方能迎来新生,人且如此难治,却仍不曾被轻易放弃,更何况诺大一个国家,内有千千万万口人家。”
“属下知道,将军并没有一颗仁爱慈善之人,他从来不会与人同情、感同身受,他对敌人行事极端而残忍,然而将军却有一颗大义之心,这与夫人是一样。”王泽邦道。
王泽邦说完,又道:“夫人之前不是好奇我们为何会追随将军吗?”
他看向蔚垚,蔚垚回以他眼神,王泽邦出声道:“因为志同道合,因为我们要走的路、看着的方向、想要拼命到达的地方,是一样的。”
蔚垚看着郑曲尺道:“夫人,现在你也走在跟我们一起努力的路上了,当初第一眼看到夫人时,仿佛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吧,便觉得我们会是一路人。”
这一次,他们算是真的推心置腹的在交谈了,没有隐藏内心,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坦露出来。
郑曲尺虽然被他们的话说得有些动容,看他们那样子貌似也被她的话说得很动容,但此刻她内心十分不合适宜的冒出了一句真话来。
……蔚大哥“第一眼”跟她的“第一眼”,肯定不是同一眼,因为她可从来没想过会跟他们是一路人。
甚至当初她简直恨不得离他们这些人,有多远离多远。
哪曾想,她越是想跑,最后反倒是跟他们纠缠得越来越深,到最后都当上他们的将军夫人了,这种离奇的发展,她真是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天见可怜,她这一辈子才十六岁啊,就生生经历了被逼婚、结婚、骗婚、丧偶、寡妇、替夫守国等等事情,她穿越前那二十几年人生阅厉,远远还顶不上穿越过来这大半年加起来的多。
一番感慨后,她道:“这该抒发的感情也抒发了,现在咱们还是言归正转吧。其实王后有一句话说得对,我就想着以前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独善其身就好,哪承想一下子肩上忽然多了责任,也站在了可以兼善天下的位置,若有好处就伸手,一有难处就往后缩,那岂不跟他们一样了?”
“所以我没有推脱六国试兵的事,只是这调兵遣将的事我弄不懂,便交给应得也干脆的元星洲吧,我明日先去军器监看一看。”
蔚壵听郑曲尺心中似有了打算,也愿意支持她,不过:“军器监?可那个地方,需要出示金印才能够随意进出的,它属于军部看守最为严格的地方。”
军器监是邺国极其重要的军事器械的制造与管理机构,地方上的铸器司也都是它分化而成,由军器监这边裁定各类兵器的制造方式、统一兵器的制造规格,最后再将改革后的兵器进行分发各地铸器司统一冶炼锻造成型。
“金印,是邺王要求王后吐出来的那一枚三军金印吗?”
“没错。”
“这继王后说稍后会给世子殿下送过来,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故意拖延到六国试兵结束之后。”郑曲尺有些忧虑起来。
“不必担心,明早本殿便亲自去延春宫取回。”
房门口忽然传来了元星洲的声音。
郑曲尺反射性看了过去,下意识问了一句:“伱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搁这听墙角多久了?
元星洲并不知道郑曲尺心底所想,听到她这么问,他抬步入内,苍白冷郁的神色此时莫名柔和了许多:“嗯,交接了一些事情,邺王那一副养胖待宰的彘兽身躯不堪受累,自然便打发了我们离去。”
郑曲尺闻言嘴角一抽,这人嘴真毒,她问:“你方才说,你明早去要金印?你要王后就会给吗?今日邺王都说成那样了,她还是没有给,使了一招拖延之计便走了,你明日去只怕也只会无功而返。”
“本殿自有我的办法。”
蔚垚与王泽邦起身向着元星洲行礼:“蔚垚(王泽邦)见过殿下。”
“天色不早,你们也该回了。”
他淡淡地瞥过两人一眼,张口却是逐客令。
蔚垚跟王泽邦下意识看向郑曲尺的方向,却见她朝他们呶了下嘴,示意门口的方向,意思很明显——人在屋檐下,先撤。
“夫人,殿下,那属下便先行告辞了。”
他们俩人也是时刻都谨记着夫人的教导,务必在对方发迹之前,跟他搞好上下属关系,为未来辅佐王君打下良好的基础。
两人离开之时,听到房内夫人在问世子殿下。
“你听到我们方才的谈话了?”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有副官给统帅安排任务的,我负责调兵遣将,而你则负责军器监?”
“我可不敢差使世子殿下,只是咱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术有专攻,你负责外,我负责内,各司其职,干活不累。”
“如此听来,甚是有理,所以,为了令你顺利接管军器临,你要的金印,她薄姬愿意也得给,不愿意……也得给。”
蔚垚跟王泽邦听到世子殿下这番话后,垂眼沉凝,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
——
从百部殿走出来之后,蔚垚忽然顿步,眉头紧锁:“糟了,忘了与夫人讲明日巨鹿国的试兵军队便要抵达盛京,他们还会带来沉江的尸骸供邺国辨认。”
王泽邦无语:“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能忘?”
“说我?那你呢,你方才怎么不说?”蔚垚好笑。
“……那明日再说吧,不知夫人看到那一具尸骸是否会觉得伤心难过?”王泽邦在想。
蔚垚却了解郑曲尺:“她应该会难受吧,但哀伤倒也不至于,毕竟之前夫人与将军的感情就像两条线,根本还没有被扭成一股麻绳。”
王泽邦眼也不瞎,他们都是成过亲的人,孩子都生了,自然明白男女感情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