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官的也不容易啊,不仅要处理各种本职事务,还得与相关部门之间办交待,写各式各样的汇总报告交差批复……总之,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根本与老百姓们表面的认知天差地别。
郑曲尺拍了拍千县令的干瘦肩膀:“千县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拼命过头万一倒下了,岂不耽误事?昨夜吴校尉也顺利将受困人员救了回来,如今没什么紧要之事,是以下官建议你还是回去随便眯一、两个时辰,等下官回来再寻你商量点事。”
千县令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因为哪怕他脑子还想再撑一撑,可瞌睡虫它不允,他的身躯照样得趴下。
郑曲尺叫上华林园跟南林园的人一道出去巡逻,由于水监官与都巡河官等人还没赶到,她这头又着急,便打算自己先带人登高去看看上、中游眼下情况。
由于雨停了,涨水逐渐下沉,但却不清楚具体的涨水幅度,只是登高望远可见山壁处有明显的浸湿深色。
“那一条是荆江,连日暴雨决堤严重。”有人感叹。
郑曲尺边走边观察:“蒋元,拿笔记录要点。”
蒋元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工作模式,当即干劲十足:“是。”
“水患退潮后,即刻督促水监建立水则碑,水则碑分为“左水则碑”和“右水则碑”,左水则碑记录历年最高水位,右水则碑则记录一年中各旬、各月的最高水位,如此一来可一目了然情况。”
此法可行。
众人纷纷点头,蒋元亦赶忙记下:“好,郑大人,属下都记着呢。”
郑曲尺与他们一众环着山体一路朝上,来到西面,面朝奔腾如黄龙般的河涛,那水势没有任何缓冲,急湍而下,气势惊人。
“据我所知,每年春季乃水患多发时期之一,在整个汛期,州府官员、河道官员都必须坚守岗位,随时报汛,但为何没一人向朝廷上报过此事?”
来时郑曲尺便去了解过相关,水利官们都声称此事来得又急又猛,没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或许这是推脱之辞令也不一定,但她的确没见任何该行负责的官员对此事陈述状况,眼下也一直没有任何州府、河道官员前来巡视情况。
华林园的有人道:“这我也是听闻的,说是讯期河务相关,人人推诿,都不愿再当这背责任的河堤使,以前便杀了不少河堤使,但这一出事就杀人,哪有人敢啊,要说这一次千县令估计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郑曲尺懂了,这上面的人分明就是自己不作为,一摊上事就杀几个官员来解决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怒道:“这不是一个人的责任,而该是方方面面共同负担起来的责任才对,记下,沿河各州县官员必须轮流守防,参加并指挥汛期河务事宜,随时奏报水情、险情。”
这事有她插手了,肯定不能再这么简单粗暴解决问题,追究事情不如解决问题,都像他们这处理,鬼还敢管这摊子烂事,都避之不恐,搞得现在灾情被延误,造成了重大的损失伤亡。
蒋元低下头又赶紧下笔。
“南林园的人过来。”郑曲尺颦眉道。
南林园的人这一路上快被郑曲尺身上低气压给弄得喘不过来气了,听她招唤,哪敢耽搁,赶紧麻溜上前。
“你们当初如何定下苍陵大堰的建设位置?”她一开口就问了一个让人浑身发麻的问题。
南林园的一众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一个人眼看郑曲尺脸色越来越黑,才哭丧着脸走上前道:“是这样的……当时咱们与水监的水利官、河渠官共同商议了一下……”
巴拉巴拉,总之讲了一大堆,重点与总结就是,他们是根据其它人的传述与研究来定下位置,这些人给数据跟要求,南林园的人出技术跟方案。
所以苍陵大堰便是用这样不严谨的手段与方式设计出来的?
难怪她当时看了,总觉得它的构造有重大缺陷问题。
堰是一种用于控制河流水位的水工结构,其设计方案应考虑到水流量、水位控制、结构等,但如今亲身实地考察过后,她发现这还远远达不到治水的目的,他们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与天真了。
“你们看看,你们如今亲眼看一看,假如只是为了达到灌溉用水与排水要求,或许可以,但如今明显不行了,仅凭建设一个苍陵大堰根本不足以解决水患之难题。”
南林园的人也见识过真正苍陵水患所造成的恐怖威力,当然也明白自己所设计出来的东西有多么的可笑。
他们被郑曲尺数落得头低低的,一声不吭。
郑曲尺心中已经有了一定预感,未来治水之途,恐不会一、两年就能解决,这将是一个长期进行的大工程。
“可以了,我们先回去,等待水监、河渠官与水利官等人来了,咱们再一共商议对策吧。”她道。
早上他们天微微亮便出营,回来时已然午后,回到了避难营地,郑曲尺看到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也不知道千县令从哪搬来的这么多工具,青中年劳壮力,脱了上衣在搭架铺棚,锯木打磨,来往搬运木头的队伍喊着鼓劲的口号,还有妇人们上前递水擦汗,儿童搬凳送小物件……每一个人都在竭力做着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怎么跟昨日咱们见到的好像不一样了?”梁天讶异道。
死气沉沉的避难营,现在好像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新兴村庄,人人都在热情满满的出力建设,打造一个美好的家园。
“这样很好,不是吗?”
郑曲尺看到了避难营地前有一块新竖立起来的布告栏,一大块面板上贴着避难营最新发布的内容,她想知道千县令都发布了些什么政策,便信步走过去看了一眼。
她刚走近,只见在布告栏前站了好一会儿的花费铎表情古怪,似忍笑一般轻咳一声:“郑大人,这、这上面好像写的是你啊?”
郑曲尺不明所以:“写我?写些什么……”
花费铎当即声情并茂的念出:“吾苍陵之再生父母郑大人……(此处百字间陈述她所行功绩)博我之孤陋,助我县之急难,切磋之惠,联袂之谊,何可忘焉!辞穷理微,铭感五衷……(此处省略数十字的赞美)”
“好了好了,不用念了,这是千县令写的?”郑曲尺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热了。
她上前欻欻就是一顿撕,揉在手上,她没想到他竟写这么一封感谢信贴在公布栏上,内容还如此直白,歌颂与马屁齐上阵,生怕人不知道她都做些什么好事,这虽是在对她示好,可问题是——
她不需要啊。
什么再生父母,用词如此大胆而夸张,他千县令能不能再多矜持些?
“郑大人,是郑大人啊。”
经过千县令的一番宣传,郑曲尺出名了,至少在避难营地里是大大的出名了。
人人都知道是郑大人这一来,又替他们忧心吃食不便,解决居所与生活不便,关心他们的生活与心理,又是能者多劳,前来助他们未来的灾区重建与治水,她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好官!
“郑大人,您瞧瞧我们这搭建的房屋怎么样?”
“对啊,今早咱们十三个木匠、二十几个石匠与七名灰匠一起研究了郑大人所绘的避难营地图纸,咱们这么笨的人都能看得懂,可见大人费足了心思,只是咱们这些乡下木匠,没建造过什么好东西,这还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
郑曲尺被十几名热情的民众围住,好在下属对她不离不弃,赶紧隔绝一段距离,不叫他们靠太近。
虽然千县令知道郑曲尺是女子,可显然这些民众并不知道,是以没有男女避忌。
“大家别急,我一张嘴也回答不了大家这么多问题,这样吧,我身边这些大人全都是这方面的能人,你们也可以请教他们,他们定然也会乐意教答,对吗?”
她回过头,目光扫向华林园跟南林园的一众。
他们在她的注目下,哪敢拒绝,连连点头:“对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
“那这位大人,我瞧着这……”
“大人大人,你瞧瞧我按照上面所写,这般……”
人员终于分散开来了,郑曲尺目露欣慰,她在营地建设上秉承着临时居所,是以考虑的是既便捷齐全又区域分明,但为了完善居住条件,杜绝疫病产生,还加入了不少卫生与排泄的装置,如此一来,全部建设工程预计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
她这头事务繁忙,估计没多少时间待在工地上,但这期间多少还是需要一个监工在,于是她特意留下了负责又行事稳妥的梁天。
中午时分,赈灾的物资陆陆续续送到,但由于仓库还没有建备好,只能暂时腾出些房舍来安置物资,再调配发放下去,同时随行而来了几十个衣着光鲜的太医。
他们一下马车便受到了来自于千县令的热情接待,一番客套寒暄之后,便是要进入正题,当千县令满心期待正要领人去看安置的伤患时,这一个个太医倒是拿乔起来。
“千县令,咱们这一路上颠簸受累,连口水都没喝上,你便急吼吼叫我等去医治伤患,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一个老太医冷脸道。
千县令词穷:“这……”
“我们都几个时辰没食一粒米粮,你还是先拿些吃的过来吧。”另一个太医摆摆手。
其它太医也都神色散慢,一个个都不在状态之中:“对了,哪里可以休息,我这老胳膊老腿怎么也得先歇一歇……”
千县令扫过他们这些跟来渡假似的太医,咬紧牙关,忍着气,知道不能得罪他们,只能硬挤出一抹笑来:“各位太医啊,不是下官想催促你们,只是之前咱们医者不足,紧急救治不妥,不少伤患的身体都发生了溃烂,若这再不治,只怕他们的命都保不住了。”
见他这般不识好歹,有人当即翻脸,横眉怒眼道:“不过就是一群贱民,保不住便保不住——”
千县令当即火冲头顶,脸皮都给气得通红了,正当他准备据理力争之际,却先一道清亮明晰的声音响起。
“哪一位太医竟如此没有医德仁心,讲出这般诨话,倒是叫郑某涨了见识了。”
一众太医闻声,本还一脸不屑被冒犯的凶横模样朝旁边看去,却只见穿着将作监外出常服的郑曲尺与一众下属走了过来。
当即,太医们脸色瞬间变了一变。
想当初宜修殿那一地的血虽是宫人们清洗的,可那些个一具具被拖出来的惨烈死犯,却是太医们一个个肖去验明正身,并给以死亡书证后下发收敛。
当夜的事情,他们虽不在其中,但宫里发生的事情却一清二楚——率重兵闯入王宫的宇文郑夫人,无能能挡,她向所有人展示了她无与伦比的强悍势力,连硬闯王宫都无所畏惧,最后还能全身而退,想想,连世子都对她容忍再三,听她的话,容她干预重要朝政变更。
她既是他们不敢惹的存在,也是拯救了整个朝堂陷入一场血雨腥风的惨烈,是覆巢之下仍赐予一次机会之人。
“郑大人。”
他们刷地一下下腰躬身,齐齐行礼,态度之恭敬,动作之整齐,全然发自内心,没一丝弄虚作假。
郑曲尺没吭声,走近后,仅漠然冷淡的注视着他们。
他们背脊一阵发凉,心中了然她定然是不高兴了,是以,众人纷纷转过头,神色愤恨的痛斥那一位口出狂言之人。
“此人何等之卑鄙,竟讲出这般无医德之言,我等本只是想养好精神,全力救助,岂能是你这般龌龊心思?”
“对啊,简直就是害群之马,郑大人,我们统一决定,将其逐出太医院,不叫这种人留在咱们的清白之地。”
“对,他简直就是不配为我等为伍!可恨,可耻,可怒!”
不等郑曲尺进行责备,他们就已经先一步调转了枪头,将内部的祸害份子给果断驱逐解决了。
郑曲尺嘴角一抽:“……”想不到,你们竟然是这样的一群太医!
那人成为众矢之的,吓得双腿一软,哭兮兮的跪下,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嚣张跋扈:“我、我方才只是一时口快,其实我是说,若保不住的话,便拿小的头颅来弥补,我、我错了,郑大人千万请网开一面,我定洗心革面,用心替患者诊治医疗的。”
一个大老爷儿们咱就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吧。
千县令做梦都没有想到,郑大人不过才说一句话,便将这一群“妖魔鬼怪”给镇压得服服帖帖,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一口气再写上十几封赞美感谢的信件贴在公布栏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此刻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他现在真的很想唱: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朝廷将郑大人这么一个宝藏好官送到了他们苍陵县救苦救难!
他们一番抢白“自平内乱”,搞得郑曲尺准备说的话都噎在了喉间,只能来一句:“你们能这么想就好,救人如救水火,本官知道你们路途劳累,但是……”
考虑到医者紧缺,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眼下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容些时候再整顿吧。
“不累不累,我们马上就去!”
“就是,我们一点都不累,千县令,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在前带路!”
“快快,我们哪有郑大人劳累,您才是救人于水火,但郑大人既然都这样说了,我们定然会尽力而为,全力救治苍陵县的受灾百姓的,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听听,听听啊。
这一个个那嘴都跟抹了油似的,全然不见前一刻钟的尖酸刻薄。
千县令的心中忽然蹿起一股强烈的危险感,瞧瞧这些人啊,个个都将讨好的话术练习得炉火纯青,他的金大腿若不再抱牢一点,说不准就要被人抢了啊。
——
这一次涨水持续时间长,退水趋势较慢,数日后,才达到安全警界线以下,至于荆河上游一带,或许需要更长时间。
苍陵县的县兵与吴校尉这些时日则全力开始排查人员,组织民众挖堵塞的淤泥段,但郑曲尺暂不建议有人返城中,防止建筑被破坏后的坍塌与地面下陷等危险。
千县令也认为需要在确认没有危险的时间后,再组建民兵开展修复与重建工作,此事不宜过急,一切以安全为主。
当然,这些琐碎的小事便不需要郑曲尺担心了,她这头与姗姗来迟的水监官、河渠官等水利官员会面之后,也从他们那里拿到一手资料,对于苍陵县的水患多年难治、多年不治一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但这件事情显然一时半会儿就解决不了,它明显是一个十分复杂、且长年的“痼疾”。
她在苍陵县已经待了快半月之久,朝廷那边催了几次,也该先回去向司空复命了,得了允令才能全权处理此事。
现下她的任务只是来调查与协助水利官了解情况,事后合理协商给出治水方案,但显然之前她低估了苍陵县这边的情况,既然有他们接手了,她也该回去好好拟定一下治水方案。
但它肯定是不能再交给南林园独自进行了,这事就算得罪人,她也得夺回主动权。(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