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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寺,明初第一禅林。
元称集庆寺,位于金陵城内朝天观东侧,原是元文宗图·帖木耳蛰居金陵时的潜邸。
寺院庄严巍峨,气势雄伟。
主持宗泐端坐于北,长老如玘端坐于东。
句容崇明寺僧人大宏在沙弥的引导下进入禅房,关了门。
禅房内,极是安静。
两侧的香炉中,袅袅升烟,淡淡萦绕,令人神思安宁。
“句容崇明寺智在禅师座下弟子大宏,见过长老、住持。”
大宏行佛礼。
住持宗泐微微睁开双眼,平和地开口:“智在老僧,多年前倒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差你前来再会,想来是有些因果。”
大宏有些紧张,眼前高僧可谓佛教第一人,不仅佛法精深,还精通诸子百家,深受皇家重视。
“住持,因果之事弟子并不知晓,只是奉师命送来一封信,师父千万叮嘱,务必亲手送至。”
大宏从怀中取出书信,向前走了几步,搁在中间的香案上。
如玘起身,取书信转给宗泐。
宗泐接过书信,看了看封面,一片空白,不由笑道:“好一个空。”
大宏没说话。
信取出,展开。
宗泐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面色极是凝重,沉吟许久,才看向大宏:“这信——何人所书?”
大宏皱眉,想了想说:“师父交代,是句容新任知县顾正臣所书。”
“知县?”
宗泐很是意外,看向如玘,将书信递了过去。
如玘接过书信,淡然一笑:“别管知县不知县,心性当自然——”
“啥?释迦牟尼佛舍利子?!”
如玘惊呼起来。
宗泐白了一眼如玘:“心性要自然。”
如玘看着书信里的内容,嘴角微颤,胡须抖动,喊道:“都啥时候了,还自然?佛骨舍利子啊!顾正臣是吧,此人着实大胆,竟然敢用佛骨舍利的情报卖钱!住持,你说这会不会是真的?”
宗泐平息着心头的波澜,手中掐动佛珠。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两句话:
我有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消息。
一千贯钱做个交易。
宗泐不知道信中所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天界寺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天界寺没有舍利子,一旦找到释迦牟尼佛舍利子,那天界寺在佛门的地位将会更为稳固!甚至于,借着皇室的支持,天界寺将成为天下佛教徒心中独一无二的圣地!
“如玘长老,你可愿去句容崇明寺讲法?”
宗泐恢复了沉静。
如玘重重点头:“正有讲法之心,只是前往句容,是否多带些添油之物?”
宗泐抬起左手,张开五指。
如玘了然,看向大宏:“还请小僧带路。”
大宏行佛礼,跟着如玘走出禅房。
宗泐闭上双眼,轻轻低喃:“释迦牟尼佛舍利子,当真要出世了吗?顾正臣,你虽不是出家人,可也莫要打诳语,欺我佛门……”
句容,县衙。
顾正臣在安排好徭役百姓相关事宜之后,第一次坐在大堂上拍响了惊堂木:“提孙娘!”
狱头周洪带人将孙娘从女监中提至大堂。
孙娘身上枷锁已去,镣铐尚在,看着堂上威严的顾正臣,跪下喊道:“草民孙娘,叩见县太爷。”
顾正臣看了看憔悴的孙娘,将卷宗打开,瞥了一眼书吏林山,见林山已提笔准备就绪,便开口问:“孙娘,你且告诉本官,你丈夫孙一口的坟在何处?”
“回县太爷,在贺庄。”
孙娘低头回道。
顾正臣凝眸问:“你是智水人氏,孙一口去世缘何会埋在贺庄?”
孙娘悲伤,低声啜泣:“丈夫死在乱石堆之下,无法挖出,只能以石为坟。”
顾正臣皱眉:“死于乱石堆之下?如此说来,你并没有见到孙一口的尸体?”
孙娘悲痛:“虽未见丈夫尸体,但见到了丈夫残破的血衣,且有多人亲眼看到丈夫深埋于石碓之下,不得不信。”
顾正臣低头看了一眼卷宗,问:“你说的多人亲眼所见,这里面该不会有一个叫郭杰的吧?”
孙娘有些惊讶,看着顾正臣连连点头:“有他。”
顾正臣盯着几份卷宗,心头疑窦丛生。
这个郭杰,还真是哪里都有他。
顾正臣又问:“半年前,你儿子孙二口失踪。本官在县衙卷宗中,并没有找到此案卷宗,是你没报官,还是报官之后无人受理?”
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听闻之后,脸色有些难看。
孙娘看了一眼刘伯钦,低头不敢说话。
“刘县丞,此人可报过失踪一事?”
顾正臣看向刘伯钦,威严地问。
刘伯钦起身回道:“县尊,县衙事繁多,又是半年之前的事,已是记不得。孙娘,你报过官还是没报过官,自己没谱吗?”
孙娘头更低了,声音微弱:“草民不曾报官。”
“当真?”
“当真……”
顾正臣盯着瑟瑟发抖的孙娘,开口道:“既然不曾报官,那就补上吧。说说,孙二口是何时何地失踪,你又如何知其失踪,可有线索?”
县丞刘伯钦看向顾正臣,提醒道:“县尊,今日审理的是孙娘掘坟一案,不是孙二口失踪一案,何况按照规矩,无状纸不给受理。”
顾正臣冷眼看去,毫不退让地说:“孙娘掘坟一案,有众多疑点,存在案中案,只需行一状纸。若县丞认为这样还不够,那就由本官替她写一份状纸如何?”
刘伯钦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不再说话。
顾正臣看向孙娘:“说吧,你不说,没人能找回你儿子,说出来,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孙娘听闻,连忙哭诉。
洪武六年三月二日,孙二口刚满十八。
四日半夜,孙娘染病。
孙二口去贺庄请郭宁大夫,郭大夫登门诊治,给开了药方,命孙二口按方抓药。
当夜,孙二口一去不返。
孙娘见儿子迟迟不归,担忧不已,拖着病躯找寻,却只在移风乡与孝义乡界河桥上,找到了三包中药。
而孙二口,至此失踪,生死不明。
顾正臣想象着当时,询问:“河中下游可有人找寻过?”
孙娘擦了擦眼泪:“当夜晚间,就有里长、耆老找来乡亲帮寻,沿河走出五里不见人影。当时刚入夏,河水并不深,也不急。”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沉声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这件事确有疑点。刘县丞、赵主簿、陈典史,你们以为如何?”
“但凭县尊差遣。”
刘伯钦三人同声。
顾正臣也不再多说,从桌案的一个签筒里取出一根四指宽,长一尺的木牌,提起毛笔写下:
计开:提审贺庄郭杰、郭宁、郭梁。
牌出:句容县衙。
洪武六年九月三日给。
定限本月五日回销。
书写完毕,顾正臣拿出知县官印,压了红泥,重重按在木牌之上,看向班头徐霖:“让这三人明日到县衙。”
徐霖接过信牌,领命退至一旁。
明代县衙传人,并非说一句话,安排个衙役就能去提人,必须有信牌。
类似于后世执法,你得有证件。
在汉代时,使用驿传时,有“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的说法。
唐时,乘驿者给银牌,但也出现了“木制符信”。
宋代初期,乘驿者开始将银牌普及为木牌,估计也是为了节约成本……
大明开国,朝廷上下堪称困顿。
老朱自己都不舍得用纯金,多用镀铜器物,更不可能给天下府州县普及铜牌,还是木牌好,制作简单,价格低廉,别管是驿传还是府县,统统都用……
这种木质信牌,作用是“临民公务”,规矩是“遣牌下乡”。
衙役无信牌下乡办事,受杖刑一百。
另外,别说衙役不能轻易下乡,就是胥吏,县丞,知县,没事也不能随便出县衙去乡里。
很多人不知道,大明官场有一条规矩:
县官不许下乡村。
县官并不能随便离开县衙,除非是“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之类。只不过在执行过程中,这个规定往往是县官不能随便出县城。
就在众人以为该退堂时,顾正臣突然对孙娘发问:“前几日本官探访牢狱,你暴起而伤人,想来是有缘由的吧?”
典史陈忠微微眯起双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孙娘。
孙娘畏惧:“草民一时糊涂,误伤了人,并无其他缘由。”
顾正臣清楚,她不信自己可保她。
确实。
自己虽然是句容知县,但这里并非完自己说了算。
周围的吏员、衙役,哪个没立场,没小心思?
典史控制着牢狱,动点手脚并不难。
“让她画押,退堂吧。”
顾正臣起身走向二堂,书吏将记录的堂上对话递给孙娘,画押之后,自有衙役带回女监。
通过堂审,顾正臣有一种直觉,贺庄里面藏着秘密。
孙一口被埋,死不见尸,在贺庄。
孙二口失踪,活不见尸,与贺庄大夫有关。
还有总是断两根手指的郭杰,是贺庄人氏。
顾正臣翻看着卷宗,再没找到其他线索,若是提审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依旧找不到线索,就只能找个理由去贺庄走一趟了。
“老爷,孙十八回来了。”
天黑时,顾诚进来通报。
“哦,让他来。”
顾正臣收起卷宗。
孙十八走入房间,面色有些凝重:“老爷,贺庄并不简单。”
顾正臣微微一笑,果然有戏:“若是简单,事情也不会隐藏到现在了,说吧。”
孙十八让顾诚在外面守着,低声对顾正臣说:“据打听,贺庄的郭家老太爷名作郭晏,是句容城中郭家分支,那郭杰有个堂兄,此人老爷也认识。”
“谁?”
孙十八严肃地说:“入城祭祀时的礼生郭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