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兄,田副爷托小弟来看你啦!”
小管喊出这句话后,牢里牢外的空气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无论是小管,还是背着手,悄然站在后方的包牢头,都默不作声,静待事态发展。
过了几十息时间,就在小管心下焦急,打算再喊一嗓子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动静昏暗的光线中,左边依靠在墙上的那个身影,好像缓缓动了一下。
而另一个平躺在草垫上的,却始终纹丝不动。
有一个就够了。
小管见这位有了反应,赶忙又冲着牢里喊了声“田兄,可还好?”
这句完后,又过了几息,叮叮当当的镣铐声终于响起。虽说背着光瞧不仔细,但小管很快就看清楚了一个黑影由远及进,缓缓挪动到了他的面前。
来人甫一照面,盘腿坐下的同时,抬起手遮住了自家面庞——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需要时间适应。
耐心又等了一会,随着这位仁兄缓缓放下手臂,双方终于隔着栅栏面面相对了。
映入小管眼帘的形象,并没有出乎他所料。栅栏对面这位,咋一看脸阔眉浓,身架宽大,有一副好身板坯子,是块造反的好料。
然而在死牢住了一段时间后,此刻这位好汉,身穿破烂号服,面皮惨白,眼圈深陷,披散着头发,身形消瘦晃荡,早已不复当日威风。
如果不是手脚上都套着铁锁链,这位仁兄的扮相,还真有点像卖如来神掌那一位。
下一刻,一声嘶哑的、带着浓烈陕西口音的问话声响起“额是田大,是哪个?”
小管是骡马市牙人,日常来自甘陕商帮的马贩子不知道接触过多少,他完全能做到无障碍沟通“原来是田大兄当面。好教田兄知道,在下是中人,姓管名材今趟,兄弟受了陕洛田副爷所托,前来探望。”
“田副爷?”
听到这几个字,原本困顿疲惫的田大,眼中精光一闪,猛然抬头细细打量了小管一眼。
这一瞬,田大精气神突变,浑不似之前的等死模样。
然而下一刻,看到眼前这个面面团团人畜无害微笑点头的中人小管,再意识到自家处境,田大却又颓然收起神色,缓缓低下头,将脸庞隐藏进了垂下的乱发中。
这时候,小管反倒不急了。他同样换了个姿势,就在栅栏前盘腿而坐。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田大貌似想明白了什么,终于缓缓抬起头,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了声音“什么狗屁田副爷,额不认识。鬼知道是哪里的哈怂,赶紧让滚远。”
小管听到这句,反应倒是不大,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知道有下文。
果不其然。紧接着,田大又嘿嘿笑了两声,苍白骨感的脸上居然有了表情“不过嘛,咱老家姓田的多,保不住是哪门子旁亲戚想起咱这砍头犯来了。”
说到这里,田大冲一旁扬了扬下巴“喔里面嘚(dei)是吃食?小兄弟,额不管你是哪路人,有酒菜就招呼过来,看你顺眼。”
“好说好说!今趟就是来给田大兄打牙祭的。”
看上去无头无脑几句对话,然而双方交流到这里,彼此间已经是心照不宣了。至于其余多的话背后三米处就站着牢头,一句多的都不能说。
接下来的场面,就变成了普通家属探监。小管打开一旁食盒,从里面拿出几碟菜肴,另外还有一壶上好白酒。
隔着栅栏将酒菜送过去,田大二话不说,抄起一盘熟羊肉硬生生几口扒拉到了嘴中。
鼓起腮帮子嚼了半天,田大用力咽下口中吃食,然后抄起酒壶对嘴吸了一大口,这才长出一口气“痛快!痛快!狗日的,杀头饭也不过如此!”
说完这句后,田大又抄起另一盘埋头猛吃起来。
对面笑眯眯的小管看到这一幕,弯下腰,伸出手,隔着栅栏拿起酒壶,给旁边的两个酒杯里都斟上了酒。
紧接着,小管貌似无意地顺口问道“想必那位就是田三哥了,何不请来一同喝两口?”
“他啊?”
用力横扫完第二盘菜的田大,抹了抹嘴,扭头看了眼躺在黑暗的田三,不禁嘿嘿一笑“你田三哥就要翘辫子了,顾不上这顿好酒了。”
“哦?”小管有点惊讶“田三兄这是?”
“喔怂肩伤发作,早几日发了烧,这两日已然是水米不进,看着就要断气了。”
“哦”小管缓缓点了点头。
“也是桩好事。”
田大估计是吃猛了,需要休息一下。他放下筷子,貌似来了谈性“与其苦挨到日子被一刀宰掉脑袋,不若就这么病死掉,还能留个全尸。”
小管闻言无奈,赶紧劝慰“田大兄无需如此。”
“哈哈,人死鸟朝天,有什么看不开的。”许是喝了好酒的缘故,这一刻,田大的反贼豪情冒了出来“这天杀的世道。额们弟兄当初起家造反,早不把这条命当回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管对于这种生死看淡的造反人士,没来由也有了一份敬佩之情。于是他又将酒杯斟满,隔着栅栏跟田大碰了一碰“田兄豪气!小弟敬你一杯!”
“好好好!”
蓬头垢面的田大,豪爽地干掉了杯中酒。
对饮一杯后,小管一边招呼田大继续吃菜,一边又伸手拿起了酒壶。
没有人注意到,小管这一轮给自家斟酒时,他的小指头堵住了酒壶把上的一个小孔。
与此同时,他貌似不经意地第二句问话出口了“不知田兄可通文墨?”
在之前的推演中,营救小组断定反贼三人组中至少应该有一个人,或者三人都具备一定的文化知识出来采购粮秣,不可能全是文盲。那样的货色,连账单都看不懂。
果不其然。田大听到这句牛马不对的问话,先是愣了一愣。
就在他愣神这一刻,小管身后始终静悄悄做隐性人的包牢头,眼神突然也变得尖锐起来。一直背着手冷眼观望的他,貌似无意地轻轻挪脚,往小管身后又走了两步。
小管看不到包牢头的动静,田大倒是看见了。他先是厌恶地扫了一眼老包,然后对着小管摇头苦笑一声,点头应道“文墨谈不上。额儿时在村里私塾待过两岁,也就认识几个大字。”
“呵呵,识字好,识字好。”
得到了预期中最佳的答案,小管心下庆幸还好这唯一一个能说话的是懂文字的。
“喝酒,喝酒。”问完这句怪话后,小管仿佛忘了之前谈说的那些。只见他伸手端杯,乐呵呵又要和田大碰杯。
田大这个大碗喝酒的反贼,在牢里关了这么久,这会看见好酒,肯定是来者不拒。于是他迫不及待和小管一碰杯,仰头喝下。
喝完杯中酒,好汉田大翻手亮出空酒杯,惯性地和小管对视,以示自家喝干了酒。
传统的中式袍服,不管左衽右衽,总之,胸前是有两条交叠带的。
经常看古装片的人应该清楚,这两条交叉的胸衽,不一定会和袍服的整体颜色相同。
小管今天就穿了这样一件。整体呈淡灰色的袍子,胸前交叉的衽带上,却有一条是月白色的。
就在田大翻手亮杯同时,小管先是对着田大做了个鬼脸,用眼神示意对方注意。然后他微微仰头,将已经举到嘴边的杯中酒,缓缓倒在了自家胸口。
而随着“酒液”流淌,小管胸前约莫有三指宽的月白胸衽上,竟然缓缓出现了八个蓝色汉字“强援已至,静养待变!”
这一刻,田大隐藏在乱发中的眼瞳,瞬间紧缩成了针眼状。
看到田大的反应,小管轻轻放下了酒杯,然后伸手在胸前掸了两下“居然洒了酒,见笑,见笑。”
田仁兄也是生死战场上打了无数滚的造反派,神经早已锻炼得足够大条。小管这一套动作,他只是稍稍愣神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放下酒杯又拿起筷子,口中叹道“好酒,好兄弟,好义气!”
在一旁高度关注事态发展的包牢头,这时候貌似觉察出了不妥。可一时半会他也想不到双方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猫腻小管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眼皮底下,并没有逾规之处。
然而包牢头毕竟老贼一个。直觉告诉他,刚才应该发生了点什么。于是短短考虑了一两分钟后,他快步上前,打断了小管之间的对话,笑眯眯地说道“管兄弟,时辰不早了,莫要让老包我难做。”
“好说,好说!”小管闻言转身,满脸堆笑地起身给包牢头做了个揖“牢头辛苦,在下这就走。”
这时候,正面应对包牢头的小管,胸前月布衽带上的淡蓝色字迹,早已随着酒精的挥发消失不见。
就这样,今天的探监活动,完美结束。
下一刻,顶着包世南仔细的眼神,小管收拾了食盒,然后对田大说了句“兄台保重,小弟明日再来。”
随后,小管转身往牢外走去。
走到门口,看到两个站在那里的值班牢子后,小管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了几块碎银“劳烦二位,给田氏兄弟换套干净衣服,草席,再打些净水人病了,要喝水擦身晚间的吃食也要备好我明日再来。”
看到小管手心里颠颠跳动的碎银,两个底层牢子眉开眼笑,没口子将小管的要求都应了下来。
站在一旁做微笑状的包牢头,一言不发他没有理由阻止手下最合理的赚外快行为。如果他阻止,那么他会面临所有手下的反叛。
然而胸有丘壑的包世南包牢头,早已将眼前这位小管纳入了他的一整套计划之中就在小管离开府衙的同时,街口两个戴着草帽的闲汉,已经跟上了他乘坐的马车。
这俩人明显是熟悉地形的混混,缓慢的马车在狭窄的古街道上根本无法甩掉他们。
状若不觉的小管,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家酒楼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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