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望子住进来没几天,就开始卧床不起,病情迅速恶化。
医女整天守在她榻头,开的方子却都是参汤红枣一类无关紧要的了,宫人备好了净秽水,随时准备往门口洒。
人的预感有时真的很神奇,柳望子说自觉时日无多,所以拼了命要来见姜朝露,还真的就是,时日无多了。
“妾就是这几天了,还好赶到了……朝露夫人,您……能不能陪陪妾?”柳望子看了眼怒目的宫人,畏畏缩缩道,“能不能请您……今晚就睡这儿,妾想和您说说话?”
“放肆!”宫人呵斥。
“聒噪,今晚我就歇在这儿,把我褥子搬过来。”姜朝露毫无迟疑的应了。
当晚,白日的热风凉下来,绿纱窗上玉兰剪影。
姜朝露和柳望子并排躺一块儿,橘黄的烛火摇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就跟她们小时候一样。
……
那时候,她们也是睡不着,天知道哪儿来的精力劲。
天不亮就起来练舞,练曲,被嬷嬷拿着藤条抽,一边哭鼻子一边犟,硬是要练出个名堂来给嬷嬷颜色看。
“姜儿,我们以后一定是名伶,五陵年少争缠头!”柳望子压腿压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过嘴瘾。
“那是,一曲红绡不知数,好日子在后头!”姜儿吊嗓子吊到嗓子冒烟,也不忘示威的瞪了嬷嬷一眼。
雏伶都是睡大通铺,到了晚上熄了烛,她和她并排躺一块儿,议论着今天来找桂姐姐的哪位贵人好看。
桂氏,是当时绿水巷最红的女伶,也是当年她们羡慕和当做目标的存在。
“张三不行,虽然有钱,但俗,我以后肯定不要这种相公。”姜儿在被窝里压低语调。
“李四丑了点,但有钱,还行,我以后就要有钱的相公,钱又没得罪你。”柳望子伸手过去,偷偷掐了把姜儿腰,装模作样的戏谑,“我告诉你,那种不俗的贵人,往往那事儿放不开,你得少好些快乐了!”
姜儿一愣,旋即红了脸,伸手过去揪柳望子“小蹄子从哪里学的浑话!找打!教你不学好!”
两人闹得鸡飞狗跳,还是嬷嬷听闻动静,两记藤条就抽了过来“谁还没睡?!”
……
后来,桂氏被某位官吏赎身,做了小妾,以半幅红妆相迎,绿水巷传为佳话。
但那官吏的正妻善妒,桂氏嫁过去没两年,莫名其妙犯了错,活生生被打死了。
听说桂氏死的时候,那官吏忙着给正妻庆生,只吩咐奴仆拿草席卷了,丢得远远的,嫌晦气。
还是她和她,偷偷从绿水巷溜出去,给桂氏的坟头拔了杂草,放了一束花儿。
或许那时她们第一次意识到,绿水巷门里门外,门里是地狱,门外,却不一定是人间。
……
“小时候多好的日子啊,以为未来是名伶风流,却不想一脚踏入这世,才识得悲辛无尽。”柳望子恍惚呢喃,目光逐渐失焦。
姜朝露轻道“我曾经想进宫后,把你也赎出来,至少让你不再过日夜颠倒,花天酒地的生活,说不定今日这病,也不会这般厉害了。”
是,姜朝露确实想过为柳望子赎身,但关键是,柳望子自己没有走出绿水巷的意思。
从小时候就是,她喜欢钱,喜欢快乐,女伶日夜颠倒,花天酒地的生活,她乐在其中。
柳望子摇摇头,话锋一转“……你走出绿水巷,做了夫人,日子有比我好过么?”
姜朝露一愣,自嘲的笑笑,有什么区别?
高贵的妃眷,卑贱的女伶,谁不是陷在乱世的泥潭里,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只能看着自己越陷越深,逐渐僵硬,窒息,死亡。
从绿水巷走出的孩子,走向命运的分叉口,殊途同归,谁都逃不掉。
“那种生活,不是我乐在其中,而是其他的路,看似是出路,却放眼一望,都是黑咕隆咚的……做女伶,至少今晚是笑着的……明天的哭也就不那么苦了……”柳望子似乎猜到姜朝露所想,主动解释。
“……你最后还有什么心愿。”姜朝露转头看她,红了眼眶。
柳望子想了想,开始讲一个故事,“我家穷,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父亲留了弟弟,把我卖到绿水巷。后来我在王城站稳脚跟了,去打听过家里踪迹……邻居说,后来父亲,母亲,还有弟弟一起逃荒,半途闹了瘟疫,母亲和弟弟都死了……父亲不知去向……”
柳望子费力的换了口气,示意姜朝露去取她榻头最宝贝的一个匣子,让她翻找里面的一张画。
“匣子留给你,里面有一点积蓄,还有一点东西,你千万要仔细瞧。”柳望子加了句。
姜朝露当时没意识到话里深意,只一心翻找着画,拿来让她确认,画上一家四口,都笑得很开心。
“是了,每次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打开来看看,父亲其实人不坏,他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他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柳望子停了下来,说几句话就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她闭上眼,小脸死白像鱼眼珠子,呼吸微弱到几乎只剩出气了。
“想最后见一见父亲?”姜朝露俯下身,耳朵凑近她唇。
柳望子却回答不出了,她安静的躺着,眉间一股死气萦绕。
姜朝露披衣起身,来到屋外,守夜的魏凉听到动静,擎着烛台走过来“还没睡?出了什么事?”
“魏凉,你现在拿着这张画去白马寺,快马加鞭,把他带来。”姜朝露把画递给他,看了眼屋里,加了句,“……他愿意最好,不愿意,把他绑也要绑来。如果其他人阻拦,你就说,是我朝露夫人的命令!”
突如其来的,魏凉听得一惊一乍,但目光落到画上,看到画中男子,他恍若明白了什么。
“好,我立马去,明天落日前一定赶到!”魏凉不再多问,立马寻了匹快马,揣了画,就八百里加急的飞驰而去。
姜朝露心里七上八下,睡意全无,她目送魏凉消失在天际,遂回了屋,看向榻上的柳望子。
小孩都羡慕大人,大人却羡慕小孩。
或许她和她儿时在绿水巷的日子,才是她和她这一辈子,最接近佛国的快乐。
第二天,柳望子还是没醒,双目紧闭,脸如金纸。
姜朝露和朱鹊寸步不离的守着,朱鹊不停为她把脉,把一次就叹一次气,连参汤都灌不进去了。
姜朝露焦急的看向天际,度日如年,只盼魏凉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好在日落时分,天际终于传来了马蹄声。
魏凉翻身下马,从马上揪下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拖着就往屋里闯。
“魏凉你回来了!快,这边!”姜朝露喜不自胜,连忙带二人到屋里,将那人扔到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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