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月上柳梢头,绿水巷热闹起来。
姜儿站在东阁门口,瞧那半丈高的竹架灯笼,红彤彤的,映得视线都有些模糊。
破瓜之日,准燃正红灯笼,便是她的大喜之夜了。
这年,她十五岁,是身为一介优伶,席珍待聘的好年岁。
吱呀,门打开,嬷嬷走出来,从头到脚的打量她“进去吧,千万别紧张。”
姜儿按住微颤的手,迈步进去,嬷嬷在她身后关上门,屋内的大红幔帐铺天盖地而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榻上一张雪白的帕。
还有榻前坐着的中年男子,田蛟,原籍卫国,现任燕国上卿,食邑千户。
“姜儿拜见相公。”姜儿下拜,心跳快起来。
“齐姜?”田蛟没有立即去扶她,意味不明的笑。
“正是齐姜之姜。”姜儿心跳一滞。
“炎帝生于姜水,因以水命姓为姜,裔孙姜尚封于齐,此后姜为贵姓,代代名门望族。至于我燕,更有姜公为相,乃朝中栋梁。”田蛟笑意愈浓,不是嘲讽,而是另一种古怪的兴奋,“所以姜氏,怎会有女为伶?”
姜儿试图解释,张张嘴,却最终沉默。
田蛟大笑,正要起身去拉她,忽听得屋外喧哗,有女人的尖叫,铿锵的脚步和刀戈相撞。
他脸色几变,瞬息的挣扎后,果断从袖中取出把檀香梳,塞到姜儿手中。
“古人云,结发同心,以梳为礼。虽蛟今日无法与姑娘成巫山之好,然,提前所备之礼还是送予姑娘,望姑娘珍重。”说这话的时候,田蛟的神情真诚而恳切。
姜儿眼眶一热,就红了。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她不过是介优伶,却能得此人结发之礼,她那十五岁还未经风月的心,差点就要说出与君同生共死的话。
然而闯进来的人显然不给她这个机会。
房门被强行破开。
乌泱泱的将士拥着一名年轻男子进来,长戈刷刷地对准了田蛟,四月的天儿,乍然冻如寒冬。
“上卿田蛟,与卫暗通,负我大燕,罪叛国。拿下!”年轻男子一声令下,将士们毫不客气的擒住罪人,连争辩的空隙都没给。
田蛟冷笑“公子照,您才刚刚质卫回燕,就敢拿一国上卿,是不是太张狂了点?”
被称公子照的男子点点头,神态悠闲“登场的方式不盛大点,朝中那些老东西,还以为我是当年辞燕时的小孩儿呢。”
顿了顿,公子照的眼神迅速变化,一寒“还有,公子?王上今早下令,封我为景吾君,上卿……下辈子莫叫错了。”
话音刚落,将士们就将田蛟拖了出去,血溅到竹架灯笼上,愈发殷红。
公子照掸了掸衣衫,正要离去,却听得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响,长戈瞬时一挥,就抵到了那人脖颈。
原是一个女伶,许是被吓到了,蜷在角落里颤栗。
正是姜儿。她看着咫尺间凛冽的尖光,心跳骤乱,按照燕律,捉捕罪人时,现场一干人等都要被带回审问,就算清白也要吃几回笞刑的。
“谁?”公子照持戈走进,声若冰霜。
电光火石间,姜儿一咬牙,跪倒“妾是绿水巷的女伶,今日破瓜,才刚刚与田氏相识,此前未有任何交道,未闻任何事由。望公子明察!”
顿了顿,姜儿果断抬头,楚楚可怜的一笑,她明显捕捉到暗影里那双冷漠的眼,有一霎的波澜。
虽然稍纵即逝,但她知道赌赢了。
伶,歌舞诸艺为生者,称优伶。
身为绿水巷的头部伶,她亦是有一技之长的,管他英雄狗熊,皆可为裙下臣。
相公,贵人也。
女伶不找一个贵人捧着,单靠才艺是无法往上爬的,所以勾取君心的艺,亦是学有所成。
至于“捧”,就不仅限于“听曲赏舞”了。
来了销金窝谈高山流水,大多是文人墨客的遮羞布,伶虽不靠那个为生,但要想活得滋润,能和烟花行的一样现实。
果然,公子照翻转长戈,用木杵的一端挑起姜儿下颌,眸光在红昏昏的灯笼下辨不清深浅。
女子刚刚十五岁,容貌还有分孩子气,细长眉眼如鸦鬓,愈发衬得那张雪白脸巴掌大,盈盈不堪握,算不上绝美,但却是不动声色的能勾人。
真是该为伶。
公子照暗暗对自己道了句,手再一翻,收回长戈,转身就走,房间重新回暖,姜儿才发现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从田蛟的对话中,她已知来者身份姬照,燕王少子,七年前被送往卫国为质,如今刚刚回国,就被封为景吾君,端的好相公。
只是如今,他是贵人,她是贵人的饵,按照燕律,现场人等无论罪否,都要被带回去吃两顿真话板子。
虽然靠着自己的技艺,让姬照暂时昏了头,但求别前脚出门,后脚就想起来她。
姜儿一横心,冲回房间收拾了细软,就要逃之夭夭,顾念到姬照恐未走远,她不敢走大门,便打算翻墙逃脱。
东阁两人高的院墙边有一株枇杷树,绿穹如盖。
姜儿手脚并用的爬上去,钗环发散绣裙破,哪里还顾得其他,好不容易攀到顶,却低头看院墙外的地,没胆量跳下去。
这半日一惊一乍,她身子不听使唤的发抖,正给自己打气儿,忽听得马蹄声来,树下走过一列男子。
她慌忙滞住,大气不敢喘。
魏凉刚刚练武回来,同伴们热闹的七嘴八舌,说他刀法大进,此去拜谒景吾君必得重用。
魏凉揖手,满脸意气风发“过誉,过誉了!兄长追随安夷君,我不跟他争,然景吾君甫回国,必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待得我位列三卿,定请诸位一醉方休!”
“子初还真是热衷功名呢!”同伴们打趣。
魏凉一拍怀里长刀,朗声大笑“好男儿顶天立地,理当建功名,保家国也!”
忽的,他觉得脑袋瓜一疼,砰一声,低头瞧,一个黄灿灿的枇杷在地上滚。
他又抬头瞧,就见得趴在头顶枇杷树间的女子。
身形纤细,还未足态,跟只野猫似的藏在树叶子里,模样很是狼狈,一双眼睛却雪亮,眨巴着瞪他,透着惊恐。
受惊的野猫,要炸毛。
魏凉脑海里蹦出这句话,他也瞪着她,拿不准是觉得逗猫儿好玩还是怎的,就是良久的移不开眼。
姜儿却度日如年。
树下的少年白衣骏马,刀锋如雪,头戴一顶蓑笠遮太阳,影子下的瞳仁里有光,和涟漪。
是哪家名门的小贵人吧,白衣配了玉,刀鞘镶了宝,连手指上的茧子都是练武练的,半点世间沧桑都没经。
若是平日,姜儿或许会笑笑,可今日,她只觉得烦躁,听少年的口气与姬照认识,万一他说漏什么,自己逃就没得想了。
姜儿忍不了了,尝试着动弹,没想到惹了更大的孽。
数个枇杷噼里啪啦的掉下去,全砸在少年脑门,砰砰砰,后者身子连颤,好不容易定下来,他捂住脑门。
完了,姜儿彻底僵住。
少年放下手,再次仰头看过来,嘲讽“笨蛋。”
然后他收回视线,策马离去,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嘴唇微微一翘“……小笨蛋。”
这或许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他和她的初见。
时值西周八百年后,进入诸侯乱世,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
燕国的春,枇杷刚刚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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