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不说李严到家如何与娘子商议,舒氏又是怎样分别沟通二房两头的,只小钱氏悄悄叫丫鬟送到她屋里的三、四匹缎云纱,便让她乐呵了一夜。
两天后,李肃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南昌赶回。
他在那里拜见了布政使司左参政唐轩,此人亦是当年出于翰林大学士王野门下,只不过李肃是仁宣五年进士,唐轩是仁宣十一年的。
既有同门之谊唐轩当然热情接待,一方面让李肃放心,陈家的案子不会对李氏有任何影响;
另一方面对李肃谋求复起的想法表示理解,说皇帝刚亲政便逢太皇太后去世,现在朝堂局势微妙,劝他不要着急,再稍等等。
“老太师近来似乎身体也不大好,据说太皇太后崩后他便告了病假在家修养,皇帝还两次遣中官和太医去探望。
唉,今年多事,师兄不宜轻动,隐忍为上!”
“哦?杨仕真那老东西难道是要熬不过去了么?”李肃有些兴奋地搓搓手。
当年他就是被杨太师(那时还是杨大学士)给扒拉下来的,因此一直心中衔恨。
“他历经四朝,把持朝政二十年,这下总算该轮到我看到天明了!”
“燕若(李肃字)兄还是要忍耐,莫露出态度来。”
唐轩这些年一直在官场风生水起,早养成了稳健的气度,见他忍不住眉眼飞扬的样子,赶紧出言相劝。
他这样一说,李肃立即惊觉赶紧称是收敛,又轻声问:“那……杨太阁呢,他近来如何?”
杨太阁是指内书院平章政事、德清阁翰林大学士杨缟,他是宣皇帝登基次年入内书院成为内阁成员的三朝老臣,与杨仕真并称本朝二杨,也是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唐轩低声回答:“杨太阁与杨太师虽然都是先帝托孤之臣,也都把持内阁多年,然而他两人风格与政见颇有不同。
杨仕真不容他人异议,固执于太祖当初定下的任何规矩,这几年得罪的士人越来越多,所以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他也就快啦!
杨太阁为人厚道、做人圆滑得多,颇有些被太师打压的朝臣受他看顾得以保,这也包括燕若兄你。
他比太师小十一岁,我看陛下今后一定更为倚重,至少今后还有五、六年的恩宠。
兄长要谋起复,不妨遣人与太阁多走动、走动,好歹他与老师(王野)有乡党之谊,虽然老师前年已然驾鹤西去,情分应该还在的。”
李肃得了他这份指点,心中有了底。又开口询问他可否流放途中,设法照应陈仕安及其家人。
谁知唐轩叹息道:“师兄,你我出于同门,这份对原亲家的情谊我能理解。但是……,”
他看看门口方向,用更低的声音说:“陈家的事你不要管啦,管不了!”
“此话怎讲?”李肃心中吃惊,连忙问。
“邸报上说,皇帝封驳了南京大理寺的意见,谕旨斥责他们判得太轻。
所以昨天新的邸报送到,主犯判绞之外,直系上下三代削为贱籍发榆林镇实边。
那几个从犯士子除原判外,三族迁辽东镇改籍军户效力。
至于陈大人,改流放为充军兰州了!”
“啊?这,这也太……。”李肃张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本朝仁皇帝以来,判充军的文臣并不多,一般都是从轻发落为流放。
两者都是远距离迁徙的刑罚,但流放的话只是在当地拘束不得离境且需每月固定到衙门报到。
充军就不同,那是发往边疆军镇效力!
男丁做为输送辅兵、匠户劳力,女眷则为军户浆洗、缝补等,那是连普通军人都不如的阶层,而且流放一般有期限或遇赦可放免。
充军却是罪主不死,家人“无得开豁”,甚至有累代充军属于家不死光(勾尽补绝)不能算完的。
所以李肃听唐参政一介绍感到震惊,这绝对是让陈仕安死在甘肃的打算啊!
“陛下会……?”
“会的。”唐轩肯定地告诉他:“而且圣上已经御批了,估计这几日就有消息到贵县要求押送陈家家眷来省城,然后朔江而上去南京。”他叹口气:“所以我说燕若兄还是不要存这念想了。木已成舟,谁能让陛下改主意呢?”
“棣轩(唐轩字)呵,这、这是为什么?”李肃啧了声:“陈公其实刚刚上任,这事情实在是……!”
“哼!”唐轩抚着他引以为傲的长髯冷笑:“我看,八成又是哪个中官在陛下面前嚼舌头来的,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唐轩知道其实文官里很多人都觉得陈仕安冤枉,但没人敢替他出头。
这次告发是南京镇守太监苏明举的大功劳,内监们如获至宝,正睁大眼睛瞧着。
这时候哪个文官开口,就等于自己往井里跳!
从南昌回到家,李肃就犹豫着是不是把陈府的消息告诉二房,可又觉得旨意都没到,要是从自己家里透出消息去,似乎不妥。
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来报,称范太尊派了个人来。“奇怪,县尊知道我回来,却为什么这大晚上的派人来?”
他心下狐疑。有心推托,文姨娘劝他不要拿糖,毕竟人家县官现管,李肃只好穿件道袍出来。
到前厅一看是衙里负责刑名的孙老爷。“诶哟,这样晚了,怎么劳动孙先生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李肃知道这个人在衙门里做了快十年,是本县做得最久的吏员,赶忙上前抱拳告罪。
“是我唐突了,燕若兄从南昌远道而回一路劳顿,我还来打搅,虽出于奉命,还是非常不妥呵!”
孙师爷一贯的皮笑肉不笑,换礼之后从袖中摸出封信递过来:“在下受县尊老大人所托,回家路上给兄台带封信。”
“哦?”李肃莫名,接过一看火漆封得好好地,遂笑着说:“除此外,县尊可还有话让先生带给我?”
孙老爷捋了把胡须笑道:“正是。县尊老大人说:国法、家事,以燕若之能必知轻重、缓急。望兄仔细分析,莫要因小失大。切切!”
“啊?”李肃更糊涂了,他摊开两手:“这……,先生可否告知一、二内幕?在下、在下实在不明白呀!”
“兄台莫紧张,范公说了,个中详细,请回去把信仔细看完自然晓得。天色不早,在下不多搅扰,这就告辞。”
说完拱拱手,留下李肃在厅里转腰子,他却出门离开了。
李肃拿着信回到文姨娘屋里,这才坐定了拆开来看。不看不要紧,这下他又跳起来,失声叫道:“糟糕!”
“怎么了?”文姨娘闻声赶紧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信,却只有三张纸。看罢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武娘,你怎么想?”李肃叫着文姨娘的小名儿问道。
“这信是谁送来的?”
“县尊遣了刑房的孙先生带过来交我的。”
文姨娘冷笑,举起最下面那张纸:“这上头太尊邀你明日午时在后衙外水福酒家共用午食,君去还是不去?”
“这……,我想既然在衙外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去就去,他反正不会当场拿了我!”李肃瞪起眼来说。
文姨娘“哧”地一笑,先后举起另外两张,示意他:“这两张分别是近五年来李家完税的情形,以及若按三家分别计税应缴总额。
两者一比,差额便很明显。县尊这是告诉你,李家至今只按一房纳税是不合适的,甚至有违法度。
故而他明日有话要与夫君说哩。既然是商讨说话,又怎会是鸿门宴?”
“哦!”李肃心下顿时清明起来。“娘子聪明!那么,你觉得他要与我说什么?让我补缴税款么?”
“若还是一家又如何补缴?既说要补缴,那就是暗示你分家析产了。”
“什么?这老东西找我是想逼我分家?他这个县令是不是做到头了!”李肃大怒。
“夫君莫要生气。那范太尊与咱们关系一直很好,今日忽拉巴地来这么一出确实莫名。
夫君一直在谋求起复,这个他也是知道的,怎会不顾今后地要替朝廷争这几个税金?妾以为其中必有奥妙!”
“什么奥妙?”
文姨娘却不答,用手指朝二房和三房的方位指了指。李肃顿时睁大眼,接着眉头拧在了一起。
他眯着眼想想,文姨娘所指还真有可能。
过了会儿,忽然冷笑说:“好吧,是祸躲不过。明日我午时且去看看那‘县尊老大人’搞什么鬼,届时背后之人也就不难露出来了。
想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武娘你也付出不少,如果想不认账,或者不用人朝后,那我李燕若也不是好欺侮的!”
“没那么厉害。”文姨娘安慰道:“他们最多就是想借范大人的威风,我看不必太当回事。
三叔那人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二奶奶耳根子也软,就他俩凑一起能成什么大事?
既然县尊在前,不妨慷慨大度些,但记住‘析产不分产’这句话就行啦。”
“析产不分产?”李肃眼珠转转,忽然抚掌大笑:“武娘真是我的女诸葛,有你在,为夫无忧矣!”
说着起身拦腰一抱,兴冲冲朝内室走去,慌得身后的大丫鬟赶紧将婢女们都轰了出去,又急急将屏风摆好,关上门。
里面却已是红烛待晓、春光乍现。
李肃和范县令的会面充满了戏剧性,先是两人亲切地打招呼、寒暄,然后坐下来友好相谈,再往后李肃赌咒发誓自己绝无垄断家财的想法。
范县令当然不失时机地肯定了李肃的为人和对兄弟们的友爱,不过又遮遮掩掩地提到那些逃避未纳的税款。
李肃赶紧请教补救办法,范县令趁势提出三家分产,一免闲话、二补正税、三维护本家。
李肃说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个条件叫“析产不分产”!
范县令一听笑了,只要你同意析产,是否分产与我何干?
于是说这个你们自家去议,只要衙门这里今后征税时不再有触及律条的问题,怎么做都可以。李肃大喜,赶紧悄悄递上银票一张请县尊笑纳。
这事到此为止基本就成定论,在范县令的斡旋下将三家的家长召集来同堂商议,二房因嫡子五郎未成年,所以是高氏陪同李硕出席。
大家就在后衙花厅内聚齐,商议具体如何操作这件事。
出席的人里还有两位老者,一个是余干李氏的族长李五七,另一个是族老李同禄。
李五七家里虽只有三十亩地,辈分却高,他和被先帝赐牌坊的那位是叔侄,李丹得称他太爷爷。
李同禄与本支稍远,勉强能算李五七未出五服的堂弟,不过这位老秀才在族学做了三十年先生,称得上德高望重。
一般族里有点大小事,都会请他二位到场做个见证或裁断。
当然人家也不会白来,过后敬老银子还是要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