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河南洛阳,第三看守所。
颓废的董爷蹲坐在一间牢房的墙角处,目光呆滞的望着印满污水水渍的天花板,巴掌大的窗户外,是阳光明媚的上午。
他想起前年秋季,想起了黄冶村,想起了那八件真假难辨的唐三彩珍品。
唐三彩采用的是二次烧成法,制作工艺极其复杂。制作一件新的器物,先后要经过做模、制胎、素烧、施釉、釉烧和开脸六个步骤,每一个步骤都必须精雕细琢,力求精准无误。
传承的力量真的很强大,强大到关注了到了每一个细节。得到几世传承的钱益,不仅承袭了先辈的高超的技艺,更继承了他们严谨、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匠人风格。
“光有图样是不够的,我还要看到真品!”这是钱益的基本要求。
真品是有的,都在省市的博物馆。只是董爷要做的这几个不是孤品就是残品,只有搞研究的人员才能看到。这或许对于其它人来说有些难度,但对于董爷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他的许多同学如今成了这个行业的泰山北斗,更有一些本身就是这些博物馆的领导。
在董爷的协调下,钱益往来于博物馆和作坊之间,他用铅笔描绘出那真品的外形轮廓,用钢笔记录下真品所表现出的神韵和气魄,再回到作坊里拉坯、制胎,做好了又去与博物馆的真品进行对比,如此反复,直到他满意为止。
整整三个月时间,钱益才做出了三十个合格的毛坯,再经过素烧、施釉、釉烧和开脸,拿到手成品的只有八件。
马三对制作唐三彩的兴趣不大,却对博物馆的各种文物情有独钟。每当钱益去博物馆时,他都紧紧跟在身后。到了博物馆,他不看唐三彩,而且四处看,到处瞧,像个进了皇宫的乞丐。
当然马三也自己的任务,那就是去唐墓中取土。
文物仿制过程中,最难模仿的不是它的形,也不是它的神韵,而是那一千年的岁月给文物留下的印记,那种苍老的千年陈旧感。
过去钱益只是在自己家里的地窖里,用普通的土将烧制好的陶瓷埋好,等上个一年半载,这才取出去卖。但这次非比寻常,要求必须用曾经埋过真品的土来给这些器物染上岁月的颜色。
进到墓穴中取土,对于马上来说是小儿科。五天时间,马上先后进了的三座被废弃的唐墓,背回来了十几筐新鲜的老土,如果仔细观察,土中还有一些唐三彩的碎瓷片。
一年以后,钱益当着董爷和马三的面将所有模具毁去,并重申了他不再烧制唐三彩的誓言。八件精美绝伦的成品被董爷带回了洛阳,摆在了自家店里最隐蔽的位置,以高级艺术品名义对外出售,每件标价七万元。
一个月不到,八件仿品便被抢购一空。董爷获利四十余万元,他给钱益送去十万元,又给姚四爷和马三送支十万元,自己留下了贰十万元。
十万元啊!在当时绝对是一笔巨款。
钱益看到这么多钱时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这么多钱,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拥有这么多钱!如今他娘的眼睛已经恢复了视力,又有了这么多钱,他们家的好光景看样子真的要来了!
惊呆的不仅仅是钱益一个,还有姚四爷。当然让他惊呆的不是钱,而是董爷为人做事的大气。马三只是他一个学杂工,跟着他学本事,长见识,结果却分了这么多钱,真得让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师傅有些汗颜。
八仿品中有三件是被当地的藏友买走,叫嚣着他们要好好收藏,至于实际上是否贩卖到北京上海或者是郑州西安,是否以艺术品出售,董爷已不能再过问。外地的游客买走了两件,日本的游客买走了两件,都是以艺术品的名义购买的。最后一件则卖给了当地的一个混混。
按照董爷的做事风格,这件仿品是万万不可能卖给那混混的。因为这种人办事太不靠谱,容易惹出事端。但这个混混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实在抹不开脸。
人的悲剧总是在抹不开脸开始的。现实中,有些事情本应该依据原则、遵照制度和法规去办理,却因为遇见了这种关系、那种情份,便抹不开脸面,只好委曲求,失去公义,忘掉准则,结果必然导致了一场又一场悲剧。
董爷的悲剧开始了。
卖完那些仿品不久,他就被关进了看守所,理由是“倒卖国家一级文物”。
见到丈夫被警察带走,小婉都快急疯了!她四处求人托关系,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董爷就是那样被关着,也不审也不判,仿佛等着什么。
姚四爷花了重金,从一个知情人处买回来了事情的真相。
那件卖给混混的仿品,被当成真品送进了官场,也是一些鉴定专家太无能,竟然在反复鉴定中都给了真品的结论,于是这件唐三彩仿品一路高歌,最终到了一位封疆大吏的手上。
封疆大吏的能量之大绝非常人能够想像,于是很快还原了真相。
据说还原真相的过程很曲折,后来采用了哈利光鉴别技术才认定了真伪。
原来,大多数唐三彩的釉面由于时代久远都会出现哈利光,它是千年风月留在唐三彩器表的影子。真品三彩器物通体的宝光,恍惚不定,如梦幻漂浮在绚丽多彩的釉面上,所有的高仿者对这梦幻之光都会感到无奈,因为他们根本无法仿制。
唐三彩真品的哈利光用一般的照相机就以可拍摄到,而仿品的光则拍摄不到。所以,有无哈利光成了鉴别真假唐三彩的一个硬指标。
送一件假宝物给自己的上司,一些人的政治生涯算是到头了。
恼羞成怒的他们将满腔的怒火发了出去,沿着这件仿品的来处一路熊熊燃烧,但凡触碰过这件唐三彩的人都倒了霉,董爷也没能幸免。
因为董爷担下了所有事,钱益和马三他们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