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如刀,带着雨水以大地为画板,书写一段荒唐的历史。
江秋打了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狗皮上尽量伸直,小黑幽怨的扭头看了江秋一眼,虽然坐在小黑的背上很舒服,不过他着实提不起享受的心思,憎恨逐渐化为厌恶。
他最讨厌不理智的人,但他偏偏时常要面临不理智的选择。
“仇恨啊,真是变强最大的催化剂。”
江秋叹了口气,多年自律的他从影子中摸出个酒瓶,他大口的喝着酒,也大声地咳嗽,烈酒仿佛地狱的火焰,正在焚烧他的和灵魂,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
酒瓶空了,他也冷静了下来,拿出一枚泛黄的柳树叶子,开始在鹅卵石上雕刻人像,叶子宛如锋利的刻刀,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第一枚是尤先生的样子,不过雕刻到一半就感觉到不妥,故意炸碎了石子,第二枚则是沉默不语的柳叶样子。
在他的纯熟的手法下,石子上的人像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的柔和而优美。
雕刻完成,眼神迷离递给了柳叶,笑道:“看一看,和你长得像不像?”
柳叶坐在江秋的身后,高大的狼犬可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黑色的伞架在两人头顶,像一个移动的城堡。
对于这种不算高明且很少能让女孩心动的手段,柳叶却微红着脸,嘀咕道:“没事就刻一个破石头。”
江秋微笑着刻下第三颗石子,这一次似乎更加生动,但也更加让人嫌弃,憎恶,因为这是一幅杨烨的头像。
雕刻完成,江秋忽然拍了拍小黑。
狼犬立即停下脚步,警惕的望向四周。
狼犬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脖子下方那一撮毛根根竖立,但等他目光移向江秋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看着它的主人,它的家人。
大雨天,江秋竟在泥地中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刻好的杨烨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砍下一块木头,恶趣味地写上杨烨之墓四个大字。
大雨早已将他的身体淋湿,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墓碑之下是江秋发自内心的想法。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的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小黑像是早已司空见惯,脆弱的鼻子蹭了蹭江秋的裤腿,仿佛在说,“天快黑了,前面的路也不远,主人你赶快上来吧。”
江秋缓缓转回身,发现道路的前方早早有一行足印,被雨水冲刷却未能消散,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了多少路,却看不出有精疲力竭的迹象,每一次步伐大小不曾有丝毫的偏差。
江秋注视片刻,长长的叹口气,“这种天气,想不到还有怪人,而且这个怪人我似乎还认识,该说他是个孤单的人呢,还是说可怜的人?”
小黑还不能说话,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主人你也是个可怜的人,你其实也很孤独啊,每晚下班回家,一个人做饭,吃饭,打扫卫生,看电视,可你似乎一直在同情被人,却忘了自己”
石子还有很多,江秋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炼而纯熟,每一次线条的深浅都隐射着他内心的波动。
雨,终于停了,天地间秋寒之意更浓,幸好已经能够看到远方那个人的身影。
那道人影一头白发,似乎要比天山的冰雪更白,比草原的荒狼更孤单,可是他的传奇经历足以让冰雪融化,所以无论江秋如何忌惮此人,都不愿错过他。
他催着小黑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王孙早已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不曾戴帽子,雨水顺着他的裤脚一滴一滴流淌至地面化为小溪,可他的脊背仍然挺得笔直,眼神始终看向前方。
似乎没人能够让他屈服,天气不行,人力不行。
任何事都不行。
江秋的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落了下来,示意柳叶不要动弹,说道:“要不要坐上来,我载你一段路。”
本以为两人多少见过几面,应当算是个关系不错的陌生人,谁知王孙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像是没听到他说话。
江秋无奈道:“你是聋子?”
王孙的手忽然握拳,虽然遭受风雨的摧残导致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动作仍然很灵活。
江秋笑了,“既然不是聋子,我们也算是见过两面,那就不要当我不存在。”
少年忽然道:“其实不存在的是我。”
他居然说这种耐人寻味的话,江秋眼里有了些笑意,但他没有笑出来,“哲学问题留到以后再说,至少站在我面前与我说话,偷摸跟着我,沈幼楚出现时你也曾现身,我觉得你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回到碎坡城一起喝一杯?”
王孙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王孙继而说道:“我也没钱,请不起你喝酒,好几次因为肚子饿偷吃东西被人抓起来,可我每次都会忘记钱为何物,很烦恼。”
江秋笑道:“我可以请你喝酒。”
王孙道:“你我之间并不相欠,我们之间的生意早已定好,你需要帮我找到”
说到这里,王孙眉头紧锁,站在原地思考半天,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只能拿出小本看了一会,才说道:“帮我找到何秋生。”
江秋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好,不过等你买得起酒时,你肯请我喝一杯吗?”
“为什么?”
“因为你请得起我喝酒了,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所以应该请我一次。”
王孙白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江秋笑着驾驭小黑跑远,一直跑到临近城墙,才遣散小黑,和柳叶并排行走,可他还在微笑,“柳叶,你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吗?我本以为他就是一个单纯的强者,却不曾想还有如此好玩的一面。”
柳叶淡淡道:“呵,不过都是一群死脑筋的孩子,沈幼楚死脑筋,白发少年死脑筋。”
柳叶叹口气,“师父也是个死脑筋的人。”
“可正因为死脑筋,认死理,这个世界才会有希望。”
“师父,我不想和你说哲学上的话题。”
“这样啊”江秋顿了顿,“你吃了祝余草,至少一个月内不会感到饥饿,所以奶油火鸡面,爆炒小龙虾,冰镇啤酒,麻辣鸭脖,三文鱼刺身,夜市的臭豆腐,小巷中的喷香狗肉,酒馆内的珍贵名菜,你都吃不了,开心吗?”
柳叶眼里也有了笑意,“师父,有的时候你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先生,有时候又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幼稚。”
顺利的通过城门的检查,来到青酒几人居住地小院子中,院子里有十几辆堆满破烂堵住门口的板车,地上有几张草席,被雨水弄脏了席面,东面的屋檐下挂着一颗头颅,却无人将其拿下,在风吹下,微微摇晃,怪异且恐怖。
院子门前来往的人不少,眼里闪着凶光的也不少,唯独此间院子绝不敢触碰,有的人即使喝醉了酒,看到院子门口挂着的人头,也会清醒的绕路而行。
江秋回到这里,脸色古怪至极。
但他很放心,因为看那悬挂起来的头颅就清楚是谁的手笔。
同时,在慌乱的时期,温柔和慈爱不能拯救自己,唯有极致的血腥暴力才能生存下去。
祝余草给每个孩子分了一颗,检查他们的功课和修行没有落下后才算放心,从影子里再次摸出一个酒瓶,招呼青酒一起坐下。
他酒喝到不快,但酒量很好,酒品更好,可以连续喝个一天一夜,然后睡一天一夜。
柳叶却没有喝酒的兴趣,静静地坐在一旁,把玩着手中三十多枚带有人像的石子。
青酒则是走进一间屋子十多分钟,然后走了出来站在他的身后,“南面朝阳的房子已经空出来了,也打扫干净了,可以睡个好觉,不过只能让你们俩委屈一下,睡一间屋子,否则地方不够。”
江秋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事情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青酒再次说道:“隔着一条街住着一个松散的联盟,像是本地人成立的。”
江秋晃着酒瓶笑道:“哦?类似于帮派那种?”
青酒点点头,“类似,只不过名头好听一点。”
“做什么的。”
青酒朝着挂在屋檐下的头颅努努嘴,“喏,像那样收钱收粮,美其名曰搜刮富人,平民平分,可是每个人都清楚大头都被他们占了。”
“没人反抗?守城军队不管吗?”
青酒嗤笑道:“蛇鼠一窝呗,碎坡城成立了自卫委员会,每一个区长官职很小,权力很大,这些帮会搜刮了粮食钱财,上交一部分,自己留一部分,城主林墨绯也是个痴情的主,城内粮食几乎见底的情况下,依然每天饮酒作乐,荒唐。”
江秋叹口气,“幸好祝余草的传说是真的,不过怎么打起来了?”
提起这事,青酒也感觉荒唐可笑,说话之前自己先笑了起来,“你找到的那位白发少年真是古怪,似乎有点轴。”
江秋嘴里虽然喝酒不停,眼睛却一直看向门外,似乎在等待谁回来。
青酒继续说道:“你走后不久,就有人挑衅,骂骂咧咧脏话一大堆难听得很,我与他们吵了几句,就有人说‘你他娘的放屁,我收粮食是为了大家好。’”
“原本我想着既然都骂人了,那干脆撕破脸皮,痛痛快快骂一场,却不曾想那位叫做王孙的白发少年说:人都是有娘的,我娘放屁,你娘也放屁,他娘吃饭的时候都会放屁,可是放屁和收粮食有什么关系。”
江秋和柳叶都有些忍俊不禁。
青酒笑道:“当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而且看王孙的表情,似乎不认为这是在骂人,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于是对方恼羞成怒,喊着有本事杀我啊,我代表的可是碎坡城。”
江秋为其感到惋惜,“后面我就知道了,王孙这个人在天阳市就是这样,虽然不算是大开杀戒,可是杀起人来毫无负担。”
青酒点点头,“就是这样,不过这群孩子”
青酒略感为难,“自从第一个孩子开始逃课,陆陆续续其他孩子也逃课了,只留下十三个孩子,我也不舍得打骂他们。”
江秋轻笑道:“果然,仇恨远比爱情更有动力。”
被杨烨三番五次侮辱,被白骨骑兵杀掉了父母,似乎都是因为自己实力不够强,无能为力导致。
一个汗流浃背的小男孩停止了体能训练,走上前来,静静地盯着江秋,漆黑的瞳孔有着让人心悸的寒意,江秋酒醒了三分,听到小男孩嘴里的话,又醉了些。
小男孩说道:“我能喝酒吗?”
江秋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姓唐,唐墨,我叫这个名字。”
江秋问道:“今天喝多了,明天能够保证不耽误修行训练吗?”
小男孩摇摇头,“保证不了,可我不开心,即使过了很长时间,我依然不开心,我想哭,但又不舍的让自己哭,所以我想醉一次,醉后请你问问我,我还想不想为父母复仇,想不想为了复仇赌上自己的性命。”
青酒不由得感叹道:“真是个好战士。”
江秋点点头,“酒后吐真言,而且如果能够清楚的认知自己,想来在求真境,应该会轻松很多。”
一旁与小黑互相对视的闵突兀开口:“这也是仇恨延续的原因之一。”
小男孩惊讶的后退好几步,他是第一次知晓原来水牛可以说话,然而闵说完这句话后,就像是疲惫的睡着了,不再言语。
只有江秋淡淡道:“这也是人存在于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
风雨夜等一待归人。
孤单如野狼,不合群,却又坚定地按照一定的逻辑行事的王孙终于回来,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几个酒鬼,和一个小丫头正吃力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拖拽回屋。
江秋摇晃着身体,拍着小男孩的脑袋,“少年郎,要变强啊,不能像我一样,后悔了才知道变强的理由,你已经后悔了一次,我却后悔了好几次,我不想再后悔了。”
说完醉话,江秋甚至不需要柳叶的搀扶,笔直的走一条直线,直奔床铺而去,然后倒下的瞬间就睡了过去。
柳叶哭笑不得,想着师父到底算是酒品好还是酒品差,喝醉了只说一句话,说完就睡觉,倒也让人省心。
不过也难怪,师父委屈了这么久,被杨烨那个坏家伙欺负了这么久,心里应该窝火很长时间了。
夜深人静,是最想家的时候。
柳叶睡不着,爬到屋顶看月亮,也试图去看那条只存在术师眼中的璀璨银河,可终究是徒劳的。
屋檐下,王孙同样静静地看着月亮。
过了十二点,王孙眼睛迷离片刻,然后才是清醒过来,望着周围熟悉且陌生的地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先拿出怀中最为珍贵、记录着自己记忆的小本,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才长长地舒口气,带着难言说的苦闷和孤独,心道:
“每天我都会被重置记忆,我很不开心,我甚至不知道只有没有朋友,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杀几个人。”
至于境界和修行,王孙与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寻常人修行,都离不开量变引起质变,拓展体内道路,实现心与灵的统一,身体小天地的完整这几个修行路数,王孙却是跨越了诸多节点,甚至不需要节点,只需要对自己有足够的认知,就可以不断地变强。
王孙迷茫道:“我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天生就为了杀戮而生?可我不喜欢这个样子,为什么我要失去记忆?”
在他的体内,一道人影闭着眼睛,身体被几条锁链紧紧地关在大门外。
与求真境的人不同。
非毒和沈幼楚都需要打开大门,与门内的人合二为一,实现心与灵的相统一,而王孙体内,那个人却在门外,正试图走入门内。
忽然,王孙睁开眼,似乎想起一件事情,拿出本子记录在上面,“以后有钱了,要请江秋喝酒。”
这一切江秋都不清楚。
这一晚因为醉酒的缘故,睡得很不舒服。
况且无论他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愤怒,羞耻,都掺杂在其中,一晚上噩梦连连。
第二天醒来之时,江秋忘记了做过的噩梦,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哭了,已经两年多没见过家里人,再次找到线索还是他们被人凌辱的画面。
不过有一双温软且温暖的手帮自己擦拭掉眼泪。
江秋看着身边熟睡且黑眼圈明显的柳叶,陷入到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