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三更,孤鸾阁仍旧灯火通明。阿臾急匆匆端着脸盆几乎是飞进房间,水也溅去了大半。她抹着汗喘了会儿气说:“房掌司对我家先生真好,这么晚了还来照顾,阿臾都惭愧了!”
西楼招呼她过去,拧了热毛巾给昏睡不醒还偶尔说句醉话的苏衍敷在额上。
“你平时也是这么照顾她的?”
阿臾傻呵呵笑着说:“阿臾不会照顾人,但是苏先生说她本就是小地方来的,不是养尊处优的人,只要我对她好,她看着顺心就成,至于阿臾嘴笨行动慢脑子不好使这些缺点,苏先生说都无所谓,只要我对她衷心。”说完及其认真的点头。
西楼有些疑惑,遂问:“她如此说过?”
“是啊!阿臾干嘛骗您?您这么好的人,阿臾若骗了您岂不是要短寿!”
“也是她说的?”西楼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我逗你呢。对了,醒酒汤可有准备?”
“呀!我给忘了端来。”阿臾风一阵似的迅速又跑了出去,留下门外风声残留,灯影幢幢。
西楼微微笑着,嘴里嘀咕:“这个阿臾,还是改不了在断云轩的模样。”
“阿臾!你个臭丫头又偷吃!”苏衍用力踢开被褥,手舞足蹈的骂了句。
他微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睡着了还提防着阿臾,你是有多爱吃啊?”
苏衍嘴巴张合,不知呢喃着什么话,西楼好奇的凑近去听,却是一个人名。他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眶瞬间红了。
灵魂却好似出了窍,飘飘荡荡的飞出房间,掠过池塘,飞向星空万丈,俯瞰着他和她。
“那时候你扎了两个总角,我说,哥哥帮你再扎一个,你一脸嫌弃地瞪着我说:“这是姑姑扎的,你不许动!”你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可爱极了。我还总捏你鼻子,好几次都被我捏红了,你就哇哇大哭,去你父亲那儿告状,你父亲自然不会随你的意,你就去你姑姑那儿继续告状,最后,我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呵…”
他回过神,看着早已物是人非的一切,眼泪倾下。
枕上的人还在胡言乱语,抓过他的手腕贴在脸下,满足的扬起微笑,“我告诉你,你一定要记着,你欠了我……我也欠了你……”
西楼脸色巨变,愤然抽出手臂:“又是左卿!难道你就不能忘了他,容下我吗?”他捏住她的整张脸,“阿衍,我才是胜者,我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左卿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棋子而已!”最后那句话,他却毫无底气,在这若水大局中,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不过是谁能走得更远罢了。
“那又如何?执棋者抑或棋子,只要结果是赢,对手必然一败涂地,只要他们都被踢出局,那就都属于我了,所有曾经失去的一切,我都会亲手拿回来!等着,都等着。”
翌日清晨,万朝房迎接了第一抹朝阳。下人浩浩荡荡洒扫过后便有秩序的退去,紧接着一群学生来此借了所需后,绕道后院,走过那狭长的石道,便消失在外墙之下。
刹那间,周遭一片寂静。
西楼摆上漆木案,厚厚的垫子,点上旃檀,煮滚一壶水,便盘腿而坐。
窸窣声传来,下人立即飞奔进禀报,话音刚落,一袭玄服映入眼帘,缓缓近来。那人颜貌冷峻,与单薄的身形极为不符。他默不作声的盘坐下,捋平袍服,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人不敢亲近。
茶已沏上,氤氲缭绕的水蒸气随着旃檀缓缓升上屋檐,然后消散在瓦当下。
“可有验证?”西楼懒懒的问。
左卿饮了口茶道:“已经连夜托徐娘验过,是原本。不过整部复原还需些时日。”
西楼点了点头,只要兵器谱复原,就能用他去拉拢长孙无争。
“我已经和王爷把一切都摊开了,没想到,王爷等候我多时了!”
西楼惊恐地站了起来:“你是说,王爷早就发现我们了?!”
左卿苦笑:“原以为他是个怯懦之人,怕死,怕连累家人,如今却发现,是我狭隘了。还有,我把你的身份也告知了,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真的很高兴。”
西楼跌坐回垫子上,好久才缓了过来:“他都知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母亲,还有我?”
他呢喃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左卿递给他一杯茶,然后拿自己的杯子与他撞了下,说:“应该高兴,还有人记得你们!”
西楼笑中带泪,连连摇头,将茶一饮而尽,长长的吐出口气,说:“改日我找个机会去拜见他,十年了,该见一见了。”想到这儿,急忙问左卿:“户部尚书沈大人,还有上将军陈大人,他们俩都是王爷的至交,是不是也可以见上一面?”
左卿摇头道:“他私下会去提醒,我们还是不要去轻易和那边接触,等最后关头再见不迟。”
“从前除了娘,只有舅舅最疼我了。”西楼捧着茶杯,眼中隐有泪光,“我一定不负所望,给娘报仇!”
卫臻还有政亲王这位舅舅,还有燕王这位父亲,还有苏衍,他还能说不负众望,自己呢?不负谁的期望?
思绪万千,涌上心头,只恨此时没有酒可以排遣。
束幽堂
苏衍搁下本子,两只手抱起暖炉,语重心长地对学生们说起西楼对他说的那件事。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小公主已到了婚嫁的年纪,陛下准备在避暑山庄办一场比武招亲,届时赵国、燕国、吴国、楚国的王孙贵族都会前来参加,当然也包括一些寒门之后,不过这些与我们无关,我要重点说的是,这次比武招亲各堂学生都会被列入名册,然后海选,车轮战,最终各堂会出现两名佼佼者,再与友邦贵族或民间之士对战,最后胜出一名。你们私下准备准备,别到时候丢我的脸,更丢你们家族的颜面,失去了咸鱼翻身的好时机,本先生那寥寥无几的男学生们好好听哦,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众人都是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孙子良跳了起来,异常兴奋,“此事真的假的?”
苒婴斜了他一眼,“看来你是很有兴趣,原来你如此俗不可耐。”
锦倌帮孙子良呛回去,“说的好像自己很清高似的。”
苒婴切了声:“你最厉害了,既然你如此厉害,不如你代公主去招亲,兴许哪个殷实的家族公子不看上公主看上了你,也省得你娘再给你安排媒婆,倒是省了。一人得道,全家得道!”
孙子良瘪了瘪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又是一通嘲笑,苏衍无奈的扶住额头,这还不如待在狩猎场,起码耳根子还清静些。
这时,长孙越突然搬起书用力砸回桌面上,“都给我闭嘴!先生还没说完,你们吵什么?!”
学堂顿时又安静下来的,苒婴却依旧趾高气昂的一副表情。
苏衍不禁抛给她感激的眼神,这样的三观端正,这样有远见有善心的好学生,难得啊难得!
苏衍摆上一副慈悲为怀的表情:“唉,诸位,这可是大好时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为何要拒绝它?本先生委实想不通,你们父母送你们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光耀门楣?”
这时锦倌也吐起苦水,“光耀门楣是没错,但也得有实力,你看我们学堂这些人,哪一个是块好料?”
孙子良扑哧一笑,“就属你最没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我都不要!”
学生们又沸腾起来,锦倌愤然立起,指着他骂,“孙子良,你才没胸!你连屁眼都没有!”
苏衍刚挽回来的安静又被打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怒道:“都闭嘴!你们当我是空气啊!”
孙子良和锦倌一愣,居然点点头。苏衍有些哭笑不得,当初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答应接受束幽堂?
她冷静下来,对他们说:“这次比武不是要你们的命,你们一个个跟要去刑场似的干什么?眼一闭,不就过去了?”
孙子良说:“说得如此轻松,你又不用上去,自然无所谓,我们谁要是输了,够别人笑上半年了!”
苏衍说:“真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富家子弟!你们也别前怕狼后怕虎的,此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必须遵从,我也没办法,你们如果不想出丑,赶紧抓紧时间练练身手,别到时候真的成了笑柄。好了,散课!”
散课后,苏衍连忙远离是非之地,顺着石子路钻进花园子,理净了一块地儿,便准备在上头打个盹。眼还没合上,却见一个黑影突然一掠而过,她立马坐起来,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千里来聚头的好弟弟歌弈剡!
“你就是苏衍?”
苏衍机械地扯动了下嘴角,勉强的笑道:“将军找我何事?”
他冷冷笑着说:“闻名不如见耳,今日一见,果然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红颜祸水?!苏衍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红颜祸水,如果师父听到了可能要好好庆祝一下自己的好徒儿终于有了资本。可惜,当下她却高兴不起来,眼前这人,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苏衍干笑了下,说:“大人,我刚来书院没多久,好像还没祸害过谁。”
“确实没有。不过,你这迷惑男人的本事却是登峰造极!左卿和西楼可都倒在了你的石榴裙下。”歌弈剡走近几步,说:“你有如此本领,倒不如投在我的门下,你做我的眼线,我会给你比在书院高出百倍的报酬!”
原来,是来收买人心的。
苏衍挺直了身板,郑重其事地说道:“能得大人器重是我的荣幸,但是大人误会了,我一个小女子不懂迷惑本领,更不会祸害别人!我与左卿也好,西楼也罢,都不是大人想的那种关系!”
歌弈剡失笑,“你这副模样突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她说起话来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我是多么低劣的人。可是王府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只会勾引男人的荡妇!”
“你!”苏衍的拳头几乎要捏碎。她明明可以站出来义正严辞得告诉他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佛柃更不是!可是如今她的身份不能和歌家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她忍下了怒气,转而微笑,“大人说的是佛柃吧,可是佛柃不是大人的亲姐姐么?大人何苦辱骂自己的母亲,未免…”
“胡说什么!我娘怎么可能生出那样的杂种。”他扯了扯嘴角,重归淡定,又说:“原本以为能破悬案的苏先生是一位聪明的人,如今看来,却同佛柃那些人一样愚钝!”
苏衍死死咬住牙,强迫自己镇定再镇定。歌弈剡瞧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欢喜,拍了拍肩膀上的尘土,悠哉而去。她却越想越不对劲,转头就跑去禅静院。可刚走到院外那片林子,顿时停住了脚,呆楞的望着里面,尽头就是星汉阁,她却犹豫起来。
“站在这儿做什么?”清清凉凉的声音从身后穿透而来,苏衍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头也不敢回,拔腿就跑,左卿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回来。
“你见我跑什么?”
她慌里慌张地说:“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左卿皱起眉头,眼神里有些不快:“有什么事让你急得连交代一下都没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左卿只要一生气,她都没办法,只得对他如实招来:“方才我碰到歌弈剡了。”
左卿立刻慌了神:“他对你做了什么?”
苏衍摇头,说:“他有意收买,让我做他的眼线,应该是要监视你。本来我是想来提醒你多提防他,可转念一想……”
转念一想,如果我真的来找你,岂不是说明我还没放下你?
“怎么不说下去了?”左卿疑惑地问。
苏衍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现在没事了,反正我拒绝他了,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你也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不是,我是说我不会背叛书院的!”说罢,转身就溜之大吉。
左卿凝重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越来越慌张,如果歌弈剡真的想利用苏衍对付自己,那么苏衍的身份迟早会被识破,不能再纵容他下去了!
禅静院到后院有两条小路,一条是树林中的小桥石子路,一条是曲折的水廊。左卿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水廊上,宽大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薄弱的身躯几乎随时都会被撕裂。
走了一会儿,觉得乏了,便随便坐在水廊边缘,任由湖面溅起的水花湿透袍衣袍。阳光打在他脸上,和这湖水一样冷。
砚生追了过来,一停下就开始抱怨:“刚才看见苏衍了,走得也太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这样挺朝气的,不像我,死气沉沉。”
砚生觉得气氛不对,立即岔开话题,却也是个重要的话题,他摆正情绪,“小公主染恶疾,恐怕没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了。”
左卿似乎没有把心思放在他的话上,眼望着天际,眼眉处晕染开一抹淡然,好似挣扎了很久后的清明,却仍旧有抹不去的苦涩。
“方朝省现在怎么样?”
砚生皱了皱眉,“他一直没有机会高升,依旧是个左侍郎,听他以前说过,礼部尚书穆顺总和他过不去,别说升一级,不反降就谢天谢地了。”
左卿一笑置之,“那我现在就给他一个高升的机会。你去告诉他,想办法旁敲侧击的让礼部尚书向陛下建议,以佛柃顶替小公主择婿。”
砚生一脸茫然,“为何?”
“陛下现在一定为了小公主的事一筹莫展,有多少人想去替陛下分忧好拿点功劳回报,岂不知,这个功劳不是轻易就拿得下的,佛柃若是能被采纳,我一定让礼部尚书丢了饭碗。”
“那,他肯定会问我如何去跟礼部尚书讲。”
左卿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他伸出手,砚生立即过去扶他起身。
他又说:“你让他自己想办法去,他都能坐到现在这个位子,难道这点法子也要来问我?”
砚生点头,“倒也是,方大人以前也是为能说会道之人,记得去年年初,他愣是用一张嘴将妓院的老鸨骂到了官府去!”
左卿欣赏的看了看砚生,“你小子,平时倒也是关注朝中趣事。”
“不敢不敢!”
砚生怕他问个没完,想拔腿闪人,没想到左卿又发问:“若你是政亲王,家族安危和人间正道,会选哪个?”
砚生一脸愁闷,想了会儿才回复:“不知道…不过,想来家族重要些吧,毕竟人间正义太远了。”
他继续问:“若正义才是活下去的维持呢?”
“大人是想说,政亲王早有意图,想为皇后平反?”
“毓后惨死,政亲王为此大病数月,痊愈之后却离开了朝堂,以闲散王爷自居,不上朝、不过问政治,却惟独没有放弃京都安防之权,而且这些年一直与江湖往来,那个苏溟,不就是来自江湖。而我却一直没发现这一点,若早发现了,去向王爷说出实情,是不是就……”
“大人是在遗憾,失去了苏衍?”砚生猛然间发现自从寿宴回来后,大人转眼间好像生了场大病。
“西楼才是命定的皇者,跟了他,也好。”
“可是,大人…”
左卿走向尽头,虚弱的声音传来,“再过几日就是比武招亲了,很快,棋局又会重新开始,那些该入局之人,都将覆灭,而我,何时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