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衍一路跟踪左卿进了后山,穿过山口那座石牌坊。经历了许多年的风吹雨打,牌坊已经布满斑驳,藤蔓顺着石壁覆盖住了上面的题字。漫天细雪中,山林静谧,只有积雪压弯枝头的沉闷声。
她停下脚步,错杂的藤蔓中隐隐约约露出''禁地''二字,而右侧石壁上,亦刻着一行小字:生人勿入,另一边则是:入者往生。
雪白的身影穿过山林间的树林,出现在山崖边,他站在山顶,风雪在他身边呼啸而过,远远望去,几乎看不清他的位置。苏衍刚抬起脚,猛地想起了关于避暑山庄禁地的传言,大多都是骇人听闻的事件,她大多不当回事儿。可是此刻面对牌坊上的警告,她却不得不谨慎。
苏衍提起襦裙,朝山上快步跑去。
“临时替换人选不是小事,佛柃虽贵为王族后裔,但她在京都向来不出风头,陛下怎会注意到佛柃,甚至想到让她替代公主?”苏衍一把将左卿拉回崖边,质问他,“我看是你从中作梗,想借此良机向陛下讨要封赏吧!”
他转身,蹙起眉。良久,却只余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陛下有陛下的决定,佛柃有佛柃的命,你我岂能左右!”
“可笑!佛柃的命?什么时候你也认命了?还是你一直都觉得,别人的命于你左卿而言都是是无关紧要的?”
“或许你不知道抗旨的下场,我来告诉你,是牵累无辜,造成更多的伤害!谁都承担不起后果,如今已成定局,我们能做的…”
“作壁上观?”苏衍冷笑,“是啊,你向来精明,怎么可能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或许所有事情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当初我就应该看明白,你既然能够成为墨斐的义子,就不可能站在正义之列!”
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袖中,他的指节惨白,几乎要掐出血来:“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你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我并非贪生怕死,更非趋利避害,只是陛下向书院下达命令,我只能遵从。”
苏衍被堵得哑口无言,无力反驳,怒红着脸等着他抗议。
他轻叹:“此事突如其来,我们都没有预料,彼时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选择最保守的路,既不得罪权贵,亦不违抗天命,但绝非任由不利局面扩散,而是等待一个时机,等到可以扭转乾坤的机会。”
“时机?”
左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正要同她解释,突然发现苏衍脸色剧变,‘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垂着头,额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你怎么了?!”左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
一口鲜血咳出,终于没支撑住,瘫软在地。才发现一支黑色飞镖钉在她的后肩上,鲜血直流。
避暑山庄禁地,有来无回!
左卿急忙将她背起,朝另一座山上爬去。
山腰上有座瓦房,在漫天大雪中独立,周围却是一片绿树丛阴。
开门的是一个戴斗笠持锄头的老翁,左卿立即冲了进去。
“泽渊长老,救她!”
日渐西沉,余晖照耀着连绵的山峰,大雁穿过光柱,消失在天际。
苏衍趴在床榻上,侧着头,透过窗棂盯着一片雪白的天出神,肩膀上的疼痛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心里还是郁闷,从前那些误闯的人也不过是被丢了出去,怎么轮到自己就要命了呢?
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案头那碗褐色的药汤上,下意识地抽动了下鼻子。药已经喝完了,却丝毫不觉得苦涩,泽渊长老应该没那闲情逸致给自己放糖,也只有左卿了。
她看向门外的他,立在晚霞中,那么好看,可是……
“如果你能敞开心扉,或许我们也可以。”她扯了个笑,将头埋在枕头里,强忍住了泪,“可惜,你不愿给我们这个机会。”
最后一抹光收尽,房内只剩下窗台上的蜡烛还亮着微弱的光,周遭一片昏暗,她渐渐睡了过去。
夜色绯红,山中万物似乎静止了般,只有左卿站在山坡上,时不时传来的叹息声,以及泽渊脚下踩雪的声音。他手中捧着件绣满了山水的大氅,表情庄严地跪在了左卿脚边。
“泽渊拜见少主。”
左卿端详着这件大氅,伸手抚过锦缎面料。孔雀羽翎捻做的丝线,绘制了这幅北国山水图,曾是赵国王宫宝物,赏赐给了当时的元帅,随他出征数次,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泽渊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泽渊拼尽人脉,终于寻得,少主……如何处理?”
左卿眉头紧锁,手掌下的山水图被他抓得扭曲。
“少主?”泽渊小声询问,他自知方才的话令少主想起了往事,不禁十分自责。
如果玄家尤在,这件珍宝定是六国最耀眼的,将他穿在身,走在赵国的街上,一定能引来无数驻足和羡煞,可是……
左卿沉默地松开手,苦涩的笑了笑,道:“它消失了十年,如今重现,定会引起骚动,还是将它毁了吧。”
泽渊震惊地看着他:“这可是老爷视若珍宝的东西,您…”
“它不该出现在容国,更不该,出现在我身边。”
泽渊遗憾地垂下手臂,但是手却仍旧执拗地抱着它,迟迟不肯放弃。
左卿对这位玄家的老管事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馈赠,能让一个武功超群的人甘愿在玄家做一个管事,并且如此忠心耿耿。他的身份、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从未问起,而他也从未提过。
左卿俯下身,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泽渊长老,您岁数比我大,应该要比我看得开。”
泽渊撑着膝盖站起身,点点头说:“是泽渊越界了。少主既已吩咐,那泽渊一定照办!”
左卿看着眼前这位固执的老头,无奈万分。
泽渊发现他面上的的异样,立即跪在地上,“是泽渊说错了话!”他几乎要哭出来,“少主人千万保住身子,万不可受到情绪的影响!”
左卿淡然笑了下,将他扶起:“你不必这样,现在我不是少主人,你也不是玄家的管事。”
泽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立即纠正道,“是是是,我现在是泽渊,那少掌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明日就是比武招亲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泽渊又有种想跪下去的冲动,但还是压制住了,恭敬的回道:“大人尽管吩咐。”
“明日擂台上,西楼会最后上去,我需要你安排一个武功在他之上的人。”
泽渊听得糊里糊涂,“大人若是想要西楼胜出,为何还”
“你尽管找来便是。”
泽渊忙以为惹他生气了,急急跪下去,左卿按住他,无奈道:“以后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还是要改改。”
泽渊尴尬地笑了笑,“武功高强的人是有,我立刻去通知手下的人,还能赶上明日的比武。”
“劳烦了。”
“大人千万别和泽渊客气!泽渊可受不起。对了,大人昏迷之时砚生来过,留在这封信便赶回去了。”
左卿疑惑的接过信打开看,不由得展颜,“徐娘又有新消息,真是天助我也,明日比武有场好戏看了。”
泽渊好奇的瞅了眼信上的字,无奈看不清,又好奇不已,只好硬着头皮问:“徐娘说什么了?”
左卿干脆将信给他看,泽渊大致看了一遍,激动的握紧拳头,“墨斐那老贼又要栽一个爪牙了!大人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吗?”
“此事我会处理,你只需全心全力做好比武招亲需要的准备。时间紧迫,还请长老务必即刻行动。”
“是。”言毕,紧紧抱住手里的东西,立即下山。
左卿目送他远去,视线移向夜空,苍白无力的面庞上,那双凹陷的眼眶里没有一丝生气。
夜风凛凛,吹过耳畔,他冷得微微颤抖,终于不敌寒意,起身回房。
当第一抹晨曦照在苏衍的脸上,已是转日辰时,她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转头去看窗外,顿时呆住。
巍峨山峰矗立于漂浮的云障之中,壁立千仞,如屏障一般将此处与外界隔绝。山上风景旖旎,更有鸟鸣声不绝于耳。
昨日因疼痛,并未仔细观察窗外风景,此时注意到,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连带着昨晚的失落也一并扫除。
“你醒了?”
苏衍回头时,他已经轻步而来,手中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粥,坐到食案边,朝她招了招手。
苏衍有些恍惚。从蒯烽镇到如今,左卿从未主动关心过自己,向来都是她陪着笑,扯天南地北。得到的回应不过是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笑。
是他太寡情,还是自己太热情?苏衍不得而知,也不想再纠结于此。
她咧嘴一笑,权当从未和他说过那些话,那些心声。
“好香啊!你做的?”
“长老做的。”
苏衍没在意,接过粥,一口喝干净,然后把碗还给他,说:“我得去找佛柃了,你自己回去吧。”
“你……就不想听听佛柃的事?”
苏衍的眸子一亮:“你可有法子?”
“西楼也问过我可有法子救佛柃,我并非不救,昨日是你们太情急,我与西楼在那样的局面下无法与你们细说。佛柃的事我早有计划,一切,就等比武开始了。”
“什么意思?”
他却又不愿细说,只道:“时辰差不多了,用过早饭后赶去应该还能赶上前十场。”
“这么快?”
“方才砚生来报,提前办了。”
“提前了?那……那佛柃可怎么办?!难道真的听之任之?就这样送佛柃入虎口?”
左卿缓步走到她面前,“你怎么确定就一定是虎口?”
苏衍突然感到了一丝希望,道:“是了,你昨日方才说过有扭转之法,究竟是何方法?!”
左卿卖了个关子,“你只管看比武,其他的事,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