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衍狂奔起来,阿臾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不顾也冲去跟上。一路五道皇门,卫臻命令下去不得阻拦,并每过一道就派遣两名侍卫跟着皇后。
顿时间,皇宫四方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
苏衍捧着刺绣凤裙的裙裾,跑出最后一道宫门,阿臾突然大叫一声就跌坐在地。她激动的指向城楼上,苏衍仰头望去,只见东阳门城楼上,一个蓝色身影随风摇摆,似乎只要再来一阵风,便会一头扎下来。
苏衍只觉头顶一阵晕眩,脚下似乎被抽走了力气。
在这一瞬间,皇宫彻底乱了。
侍卫试图上去救人,却不敢近身,全止步在城楼下,等着谁来出头。
阿臾呆滞的看着娘娘疯了一样大叫着往城楼上跑,才没走几步,整个人突然跌在石阶上,将手磨得满是鲜血。苏衍慌乱撕去了裙裾,跌跌撞撞地又爬起。
她想要接近那一袭蓝裙,她害怕下一刻会失去。
城楼上风和日丽,薄云舒卷,但此时此刻,这一切美好却极度压抑,没有尽头的天空仿佛有千斤之重,一层一层压下,越来越窒息。
佛柃轻飘飘的立在城堞上,蓝色暗纹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牵扯起的万千发丝似那江南一抹水墨,黑与蓝之间,与天地之间,只剩下寂静,寂静之中,只有她们的呼吸,和耳边不绝的风声。
佛柃回头看她,扯了个笑容。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清冷的容颜上,还是那日临走时的模样,并无差异。但苏衍心里却几乎绝望,她踩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城砖,一点一点接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那么紧张。
“佛柃,先下来,我们慢慢说。”
“姐姐,有风。”
苏衍的眉心一拧,抬头望向头顶这一片碧海青天,干净得似乎洗过。
“是马蹄声…是西楼哥哥的。”她的嘴角漾开喜悦,然而落在苏衍眼中却是世上最苦涩的。
她感到胸膛内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下,疼得几乎要哭出来,“你先下来,我不会让你受伤害的,谁都不能伤害你,不管是西楼还是卫臻,谁都不能!”
佛柃晃着身子往外移了半步,右脚已经悬空,她无力地对苏衍说:“姐姐,我想回家了。”
“不!佛柃,西楼还在,他就在皇宫里,你等等,我这就去叫他来。”苏衍冲到城堞,扒着堞砖对阿臾大喊,“快去叫卫臻!快!”
阿臾终于回了神,触电般大跳起来,立即往皇城内飞奔进去。
苏衍抓着堞砖勉强让自己支撑着不倒,可是身子却止不住颤栗。她从未觉得这这么恐惧过,四周充满了恶意,仿佛能看到地狱在天际出现,一点一点幻化全形,倾袭过来,要抓走她的佛柃!
她不允许,决不允许!
“他不是,卫臻不是西楼,从来都不是。”佛柃低头凝视着手心的信物,那是真正的西楼送给她的,唯一的一件礼物。她痴痴一笑,将它贴在胸口,脚下又移了半步,整个身子摇摇欲坠。苏衍再也不管后果,直扑上去,佛柃却挥手从袖中射出短剑拦在她脚前,阻止她再近一步。
“父亲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姐姐,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只希望来生,我不做你妹妹,我做你姐姐,换我来保护你。”
风起,云翻。
那袭蓝裙迅速坠下城堞,就那么一瞬,眨眼之间,她就消失在苏衍的视线中,猝不及防的,永远。
立德元年,五月初一,桃花烂漫之际,回到十六年前,那正是佛柃来到这个混沌世界的五月初一。那时候,她抱着妹妹,摇啊摇,问母亲:“妹妹叫什么名字?”母亲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看向父亲,父亲捏捏妹妹的小手说:“你给妹妹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扶桑花,也叫佛柃花,娘亲最爱佛柃花了,就叫佛柃吧!”
本该,她是最应该得到万千宠爱的孩子,本该,她是容国最清澈超脱的女子,而这一刻,如同一支刚刚摘下的扶桑花,穿过呼啸的风,坠向深渊。
苏衍疯了一般冲过去,伸出手试图抓住她,风从指缝中穿过,却只有风。她将全身的力都放在了手上,此时落了空,整个人便往下坠去,腰间却突然被一股力定住,试图挽救。她疯了似的挣扎,手臂在城墙上磨出了血,手指头折断,然而到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远。
那个近在咫尺的希望,她还是没能抓住。
她重重栽回去,跌回现实。
目光中,翻涌而来的血海刹那间漫过胸口,灌入耳鼻,那种窒息的痛再次回到体内,瞬间占据了整个空壳。
她嘶声力竭,眼泪似乎在这一刻要哭尽。
“你可曾爱过一个人?不知何时起,不问前因后果,就这样爱了,爱得执迷不悟,自以为也是快活的。”
那日,她如是说。苏衍听着,不以为然。可是后来她爱上了左卿,才懂了她的等待为何,孤独为何。
其实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爱之深,不甘罢了。
最后见到的,依旧是这一片蓝天,有几只鸟飞出皇城,向西而去。
城楼下乱作一团,皇城还从未如此乱过。
佛柃安静的望着城楼上消失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扯开一个微笑。她想,她要笑着离开,正如同那年站在若水城楼上,笑着送姐姐离开一样,即使知道姐姐不会看到她,即使自己心里很痛,那也要笑着。
昏暗的天空下,有一片孤零零的花枝,被狂风摧残得支离破碎,落在城楼下,血泊中。
锦涎宫三天三夜都没安稳,皇宫所有太医都被召到这边,一刻不得离开,除非皇后重醒。
阿臾一直握着苏衍的手,嘴里不停向老天爷祈祷一定要让娘娘醒过来,就是拿她的命去换也值得!而苏衍却没有苏醒的征兆,鼻尖下的气息微弱飘忽,似有似无,脸上丝毫没有血色。太医把她的脉,都说脉相虚弱,单靠药物没有希望,这是心结,只有心药医。
可哪有什么心药,妹妹和父亲都死了,对于苏衍来说,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这三日三夜,她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有爹娘,有佛柃和师父,一起策马离开容国,在无尽苍穹下驰骋,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笑容。
可是找了很久,却没找到左卿。记得他曾说会在漠北等她,不管多久,沧海桑田就在那儿。可是没有路,任凭她如何奔跑都无法找到大漠方向。
原来左卿还是离开了,原来他真的信了,那些骗他的话,他竟全信了!
她哭喊着,恐惧着,眼前无路,转身不见亲人,熟悉的一幕幕化作白烟,希望成了绝望。
一个蓝影恍惚了下成型,远远的背对着她,渐行渐远。
那竟是佛柃!
仿佛是绝望中一片新叶,黑暗中一盏明灯。她急忙叫她,佛柃停住,却转过一张全是泪的脸说:“我要走了,姐姐勿要再固执,放下吧。”
第四日凌晨,苏衍转醒,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床顶。阿臾瞬间喜极而泣,抱着娘娘又哭又笑,太医们争相把脉,有人立即去请陛下。
耳边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仍是失了神智一般,愣愣的看着床顶。
卫臻几日未曾换衣,听闻苏衍清醒,搁下手中的政务急步而来。
苏衍感觉被褥陷下去一块地儿,有人握住她的手,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但统统被她排拒在外。
容帝急忙问钟太医:“皇后的病是否全好?为什么神智不清?”
钟太医急忙跪下去,“皇后娘娘虽然醒了,但心病难除,若得不到心药医治…难以痊愈。”
“什么心药?”
钟太医无奈的摇摇头,“郡主不幸去世,这…”
容帝摆了摆手,让太医们全部下去。
承恩公公也忍不住叹息,询问卫臻:“陛下,郡主的灵柩一直摆放在宫中,也不是办法,是否交给…”
“封为公主,按国丧办。”
承恩公公颇为惊讶,默了一瞬,连忙道,“遵命。”
又过几日,苏衍渐渐有了意识,但只愿意和阿臾说话,一旦见到生人,便惊恐万状,发起疯来,嘴里一直喊着杀人凶手。阿臾干脆把殿门一关,拒绝见客,连卫臻也给拒之门外。他不迁怒于阿臾,只是吩咐太医每日来把一次脉,留下药,让阿臾亲自喂。
这几日,阿臾不厌其烦地同她反复讲卫臻追封佛柃为德昌公主的事,德昌公主的丧事会以国丧举办,五月后藏入西山,西楼就葬在西山,这还是她偷偷听卫臻自言自语时知道的。但苏衍始终没有反应。
这日午后,阿臾依旧将这件事反述一遍,又同她讲了另一件事:言真大将军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大概只需要一日就能进入容国境内。
苏衍中跟终于清醒,用力拉住阿臾:“他什么时候会入城?”
阿臾没来得及惊喜,却又被问算日子的问题,痛苦得眉头都凑到了一起,“若日夜赶路,大概四日左右……吧。”
苏衍急忙掀开被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阿臾被吓得不轻,脸都惨白惨白,连忙去扶起来,“娘娘你脚上有伤,还不能下床,有什么事阿臾帮你去做!”
苏衍揉着脚,看见脚上缠着白布,一片殷红晕开,才想起那日不顾一切想去抓住佛柃,一脚踩在地上的短剑,两只脚应该都被扎穿了。
苏衍心里焦虑万分,她不知道言真这次回来会不会是抱着替佛柃报仇的心,会不会为了佛柃和她奋不顾身逼宫?言真虽然被誉为战场之神,但神再厉害,也难抵抗皇宫千万禁卫军!
她很想去阻止,他不能让唯一剩下的亲人再有危险,她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可是却被脚上这伤牵绊住,心里又急又怒,气急了狠狠捶打脚背。阿臾急忙跪在地上将她抱住大哭,“娘娘您别这样!阿臾会心疼的!”
“心疼?如果心死了,还会疼吗?”
“娘娘您别这样!二小姐死了阿臾也难过,但您还有大将军啊!您还有王爷啊!”
苏衍悲笑起来:“王爷?阿臾,他死了,是卫臻,一定是他!”
阿臾惊慌失措的样子让苏衍的心更加痛,可是眼泪却流不出来,干涩的眼眶除了痛,还是痛。
“娘娘您别怕,阿臾会保护娘娘的,阿臾不会再让娘娘失去任何人!”
阿臾心疼的捧住苏衍的脸,眼泪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她咬了咬唇,眼神非常坚定。
苏衍不忍去打破她的幻想,点了点头,“等言真回来,我们一起离开。”
翌日,国丧按期举行。
举国素缟,整条国道铺上了一层白底黑边的布毯,由扶桑殿始,至皇陵终。
苏衍服齐衰,括发为麻,由阿臾扶着来到扶桑殿。她看着玉阶两旁的扶桑花,明明是扶桑花盛开的时节,而这里的花却有枯萎的兆头,大片大片暗红干枯的花似雪一般落下。踩在被花铺满的石阶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轻轻捧起扶桑花,藏进袖中。
“此后世上再无佛柃,佛柃,我的佛柃。”苏衍悲痛的落下泪来,捂着胸口,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完了长长的阶梯。
扶桑殿灵堂内,除了守灵的宫女之外还有卫臻,他立在灵位前,垂首默然。苏衍心里一股凄凉绝望纷涌而至。
“佛柃,是我害了你。”
卫臻闻声回头看她,双眼全是血丝,神色憔悴。他想对苏衍说些心里话,可一直犹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苏衍已经到了只剩下愧疚的地步,自从登上皇位,他对她一直在伤害。
苏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他此时悲痛难受,或许还有后悔吧,反正她终于感到一丝快意,复仇的快感。
“这就是代价。”毫无波澜却让听者颤栗的声音敲击在大寝殿之上。
卫臻的眉心蹙起,不知他所指的代价是对佛柃,还是她,还是自己。
一抹嘲讽犹在苏衍的唇边:“你负了他,即使你不曾爱她,但负了就是负了,你怎么做都枉然。”
“是…对她,朕感到后悔莫及。”
“晚了,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卫臻的肩膀猛烈耸动,抬起的眼睛里都是痛苦。
苏衍撑起身子,掀开灰色帘幔,走向灵柩。指尖划过灵柩边缘,停在首端,猛然缩回。佛柃套着一身锦绣黛蓝裙,身上的血污没了,脸上的伤也被妆掩盖。她安静得像是沉睡,嘴角僵硬的微笑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她还活着?但是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绝望。
“若水城外树林,是你派人杀了所有歌家的人,是不是?”苏衍虚弱的声音从里间飘出来,落在卫臻耳中,犹如尖刀刺耳。
容帝沉默了一瞬,无奈道:“是歌弈剡。”
苏衍的手紧紧抓住灵柩的边缘,手背因为愤怒暴起青筋,“你骗我!”
“玄廷还在搜捕,但捉到了墨莘,她把一切都交代了。”
“把她交给我。”
容帝一怔,转而点点头,“舅舅遇刺,朕已经派人前去处理,他会以亲王身份葬于皇陵。”
苏衍的气息急促,有些站不稳。卫臻想过去,像往常那样抱住她给她安慰,可看到苏衍厌恶他的眼神,僵在那里不敢近半步。
“阿衍,佛柃会以公主的身份殡五月,葬于皇陵,我会给她最有尊严的葬礼。”
我会给她最有尊严的葬礼!
苏衍痛苦的闭上眼,心里如刀绞。
“等言真回来后立即出殡。”她扶着灵柩,艰难地说。
“好。”
“由我和言真执绋,两场丧事一起办,佛柃要和西楼合葬。”
“……好。”
他一切都随她,什么条件都答应,或许这样他心里会觉得好过一些,对佛柃也算是一种补偿吧,但他很清楚,再大的补偿也无济于事了,就像苏陌说的,她们不会原谅自己,永远!永远两个字仿佛心魔一般,在这一刻,深种进卫臻心底,一日一日,折磨他,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