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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弹劾楚识夏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皇帝案头,他才领会到那句“我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就谢天谢地了”所言非虚。皇帝一个头两个大,权衡利弊之后,把楚识夏扔进了太学。
太学汇聚了皇子公主、名门贵胄,若在从前,或许还算清净。但近些年来,这些孩子们愈发不服管教,简直是个魔窟。
楚识夏就算捅出天大的窟窿来,在太学里一比,也不算什么。而且太学里多是些酸腐的书生,摄政王和首辅的手都伸不过去。
皇帝自以为这番安排滴水不漏。
于是在祥符四年的春天,楚识夏便走进了太学的大门。
太学门前立着块石碑,笔锋遒劲有力,却已被风雨剥蚀,尘埃掩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墙头的梨花簌簌而落,楚识夏拂去石碑上的花瓣,连带着拂去了厚厚的尘土。
“这是横渠四句。”为楚识夏带路的书生随口道。
“我知道。”楚识夏将目光从石碑上收回,“如今这石碑上的话,已经没有人看,没有人信了吧?”
书生含混着没有接她的话,心说你一个因为打架斗殴被皇帝扔进太学管教的,跟里头那些无法无天的公子小姐们臭味相投,管这石碑上的字有没有人信干什么?
楚识夏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抬脚走进了春意盎然的院子。
“云中楚氏的墨雪,从今日开始和大家一起念书。”讲经的先生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留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眼皮子总是耷拉下来一半,说话的声音拖得老长。
“你就坐那里吧。”先生指着角落一张空着的书案道。
楚识夏应了,走到那个位置坐下。她能感受到带着嘲弄、忌惮和不善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来,但她毫不在意,只是翻开书跟着先生一字一句地读。
山羊胡先生领他们读完一篇文章,便让他们自己温书,然后离开了。
书塾里立刻骚动起来。
娃娃脸的少年凑到楚识夏面前,白白团团的一张笑脸,嬉皮笑脸道,“楚识夏对吧?我听说你在书馆把邓勉给打了——是因为燕家那个小侯爷,你看上他了?”
乌泱泱的人群围了上来,都是摆出了看好戏的模样。
帝都高门公卿们的公子小姐们,个个都生得顶好的模样,养得手指没有一处茧子,穿戴都是最好的。楚识夏一时间感觉自己被金光闪闪的珠宝匣包围了。
“你眼神可真不好,燕家早就没落了。你跟他,不如跟我啊!我看你长得也不似传闻中那般……”
“令尊是谁?”楚识夏平心静气地问。
“当今圣上。”少年面露骄色。
“所以,你就是三皇子,太子殿下的胞弟。”楚识夏了然,她朝三皇子伸出手指勾了勾,笑道,“您说得对,燕家没落了,所以我看殿下您就很不错。”
三皇子愣了一下。
楚识夏却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子,逼迫他靠近自己。楚识夏的眼睛里像是含着刀锋,只需要推进一寸就能刺穿三皇子的眼睛。
“我敢嫁,你敢娶吗?”楚识夏的声音极低,吐气如兰,“您就不怕陛下疑心你们兄弟笼络边关重臣么?”
“你胡说什么!”三皇子惊慌失措地挣脱了她的手,恼羞成怒地指挥身后的侍卫,“给我把这个胡言乱语的野丫头扔出去!”
所谓侍卫,就是学过武的世家子弟,皇子的伴读。他们往往承祖先荫庇,在禁军或羽林卫里挂个职,是打架闹事喝花酒的常客。
楚识夏侧身躲过那少年砸过来的拳头,猛地制住对方的手腕。不等他反应过来,楚识夏按住那人肩膀,借他前冲的步伐,将人掷出了窗外,砸得一树玉兰花支离破碎。
另一个少年从侧面攻过来,楚识夏脚尖一勾,踢出去一张桌子,正正撞在他的膝盖上。
那少年被砸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扑在桌上。楚识夏撩起裙摆,一抬脚踩在他的后颈上,把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的人死死地摁在桌上动弹不得。
笔墨纸砚横飞,碎成一片的砚台吓得女孩们尖叫着往后躲。公子小姐们挤成一团,惊恐地看着她。
楚识夏穿着帝都里时兴的露水绿衣裙,头上珠钗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看着已然是帝都的淑女了。可她眉眼含笑间却让人感到一股霜雪般的寒意,是来自云中的风。
“没有军武世家的人了么?”楚识夏看着往后瑟缩了一下的三皇子,嗤笑道,“三殿下,看来您还不如燕小侯爷。”
“你放肆!我要告诉我外公!”
三皇子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一张娃娃脸皱巴巴的。他也偶尔听太子说起过楚家大小姐的疯劲,说不好还杀过人,生怕楚识夏把他也扔出去。
今上的皇后是陈家女,三皇子口中的外公自然就是摄政王。
楚识夏心中觉得三皇子又可怜又可笑,别人在外受欺负了都是找父亲,他却只能找外公——皆因陈皇后不受皇帝喜爱,东宫和三皇子也连带着受冷眼罢了。
“你的小姨母——陈六小姐恐怕已经告过了。”楚识夏收回脚,仔仔细细地整理头发和衣裙,贴心地提醒他,“你要不要去讨教一下?”
——
东宫。
“听说楚家的那个女儿打了大理寺卿的小公子,砸了书馆的半个台子。”
酸枝木的书案上铺了一卷白宣,墨迹泼洒开,挥就成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振翅的大雁掩映于浓重的乌云后。几欲摧城般的乌云压得极低,像是再矮一寸就要碾碎这山河。
十八岁的太子闻言停下挥笔的手,抬眼看向面前自饮自酌的太傅。
太子白焕,是陈皇后与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传言中陈皇后相貌平平,白焕也生得一张荏弱得近乎阴柔的脸,看上去没什么气势,温温柔柔的。
“我听说过她在帝都门口和梁先生胞弟的争执。”白焕沉吟片刻,“她是故意的么?如果大理寺最后查实梁先生确为她所杀,只怕旁人也会质疑大理寺公报私仇。”
旁人怎么想倒是不要紧,但陛下对此人偏心眼偏到了咯吱窝里,难保不会对摄政王不利。毕竟大家心里都有数,默认梁先生是摄政王的人。
“她才来帝都没多久,若是对帝都了如指掌到这个地步,确实有些可怕。”太傅摇头道,“无论她要做什么,殿下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妙。”
“是外公的意思吗?”白焕的眼神无波无澜,“我以为舅舅会让我娶她。”
“她的家世倒是够做太子妃,可殿下和她走得近,难免惹人猜忌。太子妃的人选有很多,楚家女绝不是最好的。”太傅起身拱手告辞,“殿下只管和以前一样就好。”
白焕点头称是,将人送走后回书案前,低头凝视画卷上的大雁。
楚家女不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那谁是,陈家女么?
白焕的眼神渐渐凝重,提起笔,在大雁的眼眶里落下一点。
纸上墨迹未干,白焕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哭喊。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三皇子哭天抹泪地推门闯进来,一头扎进白焕怀里,“那个楚识夏实在是太嚣张了,太子哥哥你要替我做主!”
“你没去见外公么?”白焕淡淡地问。
三皇子一愣。
“看来是见过了,既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便不要去招惹她。”白焕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口吻平静,“我听说她从小学剑,煞气伤人,所以才时时佩戴佛珠。这样的人,你还是避着比较好。”
三皇子还要辩驳,白焕接着道:“父皇很看重她。”
三皇子便不闹了。
——
秋叶山居。
太学的先生布置了道又长又臭的题目,楚识夏颠来倒去地读了好几遍,实在是念不通顺,索性掷了兔毫笔发呆。她眼角一转,看见抱剑坐在廊下休憩的沉舟。
楚识夏闲得发慌,干脆端着一碟子墨,蹲到他面前。她用兔毫笔蘸了墨水,在沉舟的脑门上写了个笔锋力透纸背的“王”字,又在他脸上撇了三道胡须。
沉舟早已经醒了,不过由着她乱来。
他睡在这里,院中鸟儿的起落都了如指掌,早在楚识夏拎着裙摆蹑手蹑脚摸过来时,他就醒了。
楚识夏观察到沉舟呼吸的起伏,也知道他醒了,愈发肆无忌惮。
“先生出的题好难,怎么办啊沉舟?”楚识夏把沉舟的眉毛描得浓黑粗壮,像是两条肥胖的毛毛虫。
她想笑,却只能憋着。
沉舟皱起眉头,两根浓眉紧紧地盘起来。
楚识夏忍不住扶着地面哈哈大笑起来。
屋子里的玉珠听得直摇头。
这时侍女端上来一盏桂花酥酪,摆在一边。楚识夏刚端起来要喝,便被沉舟抓住手腕,掀翻了酥酪。
侍女惶恐地看着他,她是帝都宅子里养的人,不知道沉舟的身份,只知道他能在秋叶山居随意进出,想必身份不凡。
玉珠神色一凝,拔出发间的银簪在酥酪里一挑——银簪的尖端微微发黑。侍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哭喊着不是自己做的。
“是砒霜,”玉珠道,“大小姐退后些。”
“不必。”楚识夏淡淡道,“我并不怕这个,你——对,就是你,抬起头来。”
侍女整个人哭得快断气,抖得不成样子,闻言怯懦地看着她。楚识夏神色淡然,并无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慌张,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哭什么,我不杀你,玉珠问你什么你说就是了,千万别有所隐瞒。”楚识夏摆摆手,“下去吧。”
玉珠带着侍女离开了,檐下只剩下楚识夏和沉舟两个人。
谁要杀你?沉舟比划着问。
“可能是首辅,摄政王一手操持了我进帝都的事,我若死在这里,摄政王难辞其咎;可能是摄政王气不过我几次三番下他的面子,要吓唬吓唬我;也有可能是大理寺卿的儿子怀恨在心,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楚识夏举重若轻,“想我死的人很多。”
“但他们都会比你先死。”沉舟没有吐露半个字,但楚识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轻蔑。仿佛这帝都满城的天潢贵胄的命,不过他的囊中之物。
楚识夏笑出声来,掏出手帕擦掉他脸上的墨水,捏着他的下巴调侃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只小猫。”
凶巴巴的,又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