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凉如水。
沉舟步入盈满月华的庭中,看见斜倚在石阶上自饮自酌的楚识夏。她卸了满头珠钗,长发流水般披散在肩上,赤着一双脚蜷缩在天水青的裙摆里。
沉舟走到她身边,馥郁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打眼一扫,台阶上滚落两只酒瓶。
“怎么喝这么多?”沉舟比划着问。
“别打手语了,看不清。”楚识夏懒懒地说,“你挡着我看月亮了。”
沉舟侧开一步,清澈的月光洒进她的眼底,亮晶晶的。
“我居然跟一个一败涂地的人推心置腹。”楚识夏摇酒杯自言自语,“他能输一次就会输第二次,我在犯什么蠢?”
皇帝是靠不住的,过于相信他,要么再次败给摄政王,把整个楚家搭上去,要么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楚家需要的是一个明君,一个能力压群臣世家,又能体恤百姓疾苦的明君。这样的君主才能容忍刚直的臣子,才能抵抗北边强大的敌人。
而如今的皇帝多疑自负,今后的东宫优柔寡断,都不是这样的君主。
楚识夏很清楚,一旦走上这条路,便是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楚家还会落得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日后史书之上,她就是罪人。
但不赌一把,等东宫登基,摄政王便会日日因为手握重兵的云中辗转反侧。以东宫那位的温软脾性,是不可能豁出去保住楚家的。
那便又同前世一般了。
楚识夏满腹沉甸甸的心事还没随着一杯酒落到肚子里,身子忽然一轻——沉舟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泄愤似的踢开台阶上的酒坛酒杯。楚识夏喝得醉醺醺的,只觉天旋地转,下意识地勾紧了沉舟的脖子。
沉舟磨着后槽牙想,一边说帝都步步危机,一边又放纵自己在无人的地方喝得不省人事。
万一有刺客摸进来怎么办?万一秋叶山居里有探子怎么办?
果然还是任性的大小姐。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楚识夏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着他的心脏,“我听见了。”
沉舟低头看她凌乱的鬓发,一截线条柔美的脖颈没入堆叠的黑发中,素白的肌肤上有若隐若现的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的动作绷出道令人心颤的弧度。
“你肯定在学大哥的样子,骂我不穿鞋。”楚识夏低喃着说,“我就是不穿,反正你们会来哄……”
沉舟无奈地把她抱进卧房里,整个埋进了柔软的榻上。楚识夏却抓着他的指尖不放,明明只是一小节手指,沉舟不需要用力就能挣开。
但他心怀鬼胎,温顺地就着她的力道俯下身去。
屋子里没点灯,清透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床榻,榻边的轻纱随风起伏。
沉舟的半张脸浸在银色的月光里,描摹出他每一根向上翘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和一点圆润的唇珠。
他像是神话传说里沐浴月色降生的精魅,用美色诱惑闯入深林的人走进寒冷刺骨的水潭。
“你是十七岁的沉舟,还是二十七岁的沉舟?”楚识夏恍恍惚惚的,抬手摸着他的脸颊。
二十七岁的沉舟,被她一个吻封缄了所有疑问,义无反顾地冲出层层围困的拥雪关去求根本不会来的援军。
沉舟自小执拗,他回到尸山血海的拥雪关后,怎么样了呢?云中没了,镇北王府没了,他是不是自此同师父一样,漂泊四海、无以为家?
楚识夏没有得到回答,心痛如绞。
十七岁和二十七岁,都是你的。沉舟不明白这个问题症结所在,他的心脏狂跳,呼吸急促。
他半条腿搭在床沿,胳膊支撑着整个身子罩在楚识夏身上。
每日清晨,玉珠都要用鲜花炼制的精油为楚识夏梳头。此刻她长发散乱于玉枕上,丝丝缕缕的不知名花香像是云雾一般蒸腾,包裹住了沉舟,令他意乱神迷。
这个角度,沉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她散乱衣襟下露出的半截锁骨,线条脆弱单薄,像是诱人咬一口。少女日渐婀娜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
沉舟无端地想起被他砸在邓勉脸上的书册。
纷纷扬扬洒落在素色人体上的海棠花,有一片落在女人低垂的眼睫上;从女人肘间垂落到男人小腿上的袍子,女人的足尖紧绷,脚踝上有细细的青筋迸起。
楚识夏的皮肤也是白的,却不是画上毫无生机的白,而是对着阳光的白玉,流淌着莹润的光。
一幕画面不合时宜地闪过。
是那个雷雨夜,楚识夏踩在兽皮上的小腿,浸了一层水光,湿淋淋的,像是被野兽含在嘴里亵玩过的玉。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非没有看进去那几页画,甚至只是一眼,就记住了上面的每个细节。
沉舟感到了一股燥热,从腹下一直窜到喉间。楚识夏的嘴唇一张一合,粉色的舌尖水光闪烁。
色之一字,是封喉利剑。
楚识夏手指拂过他的脸,捏了捏他的耳垂,一片滚烫。
猝不及防的,沉舟吻了下去。
他的手掌托在楚识夏的颈后,用力到攥出一条条红痕。这是免她费力支起身体,也是断绝她退缩闪躲,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承受这个吻。
楚识夏从小学剑,倔强不肯服输,从骨子里就是硬的。云中人人戏称镇北王的妹妹是匹驯不服的胭脂烈马,香却扎手的野蔷薇。
可这么坚硬的女孩,唇也是软的。
像是春日枝头尚未绽放的第一朵花苞,被沉舟一点点攻城略地、逼迫着袒露出柔弱的喉关。
水声凌乱,呼吸声破碎,纷乱得分不清谁是谁。
两人的气息交缠,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楚识夏颈间的皮肤。楚识夏被亲得喘不过气,不住地推拒着沉舟的胸膛,却反被他攥着手按在心口——沉舟的心跳快得惊人。
被训练得足以无视虎狼环伺、磅礴杀机的人,却因为一个柔软的吻乱了心跳。
楚识夏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却了力气,软得像是一滩春水,只能凭借沉舟的臂弯勉力撑起身体。她眼中氤氲开一片潮热的水雾,沉舟线条明晰的脸仿佛被蒙上一层柔光。
像是雾里看花,活色生香。
沉舟的手臂坚硬如铁,死死地拘着她的腰身,不容她挪动半分。
楚识夏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在这个激烈的吻的间隙小小地喘息着,眼神迷离。
沉舟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抚慰,搂着她的身子,让她的耳侧贴在自己的胸膛。
心跳声轰鸣如雷,尚未平息。
楚识夏精疲力竭,困倦地垂下眼睫,沉沉睡去。
——
程垣甫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堂中摆着一地铺了红色锦缎的礼品。往日里守在堂中等他回家的姐姐不见踪影,灯下空无一人。程垣心脏狂跳,立刻喊了起来。
“人呢,人都在哪?”程垣扯下那些红色锦缎,暴露出下面一层侧的金银珠钿、精巧的摆件,流光溢彩,衬得这灯光黯淡的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急匆匆赶来的侍女跪了一地,不住地发颤。
“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回事?”程垣一脚踹翻了礼盒,里头的珍宝滚落一地,“说话,我姐姐去哪了!”
“你姐姐去享福了。”程父只披着件外袍,在娇美续弦的搀扶下走过来,看见这一幕也不禁火冒三丈,“你大晚上的在这里发什么疯?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
“你把她卖给谁了?”程垣拎起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双眼猩红,“你怎么能拿她去换你的荣华富贵,她是你的女儿啊!”
“你这个逆子!”程父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痛心疾首道,“我这不还都是为了你的前程?你在羽林卫干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和云中楚氏的丫头厮混?不过也好,陛下信重楚氏,为父我是在给你铺路……”
“给我铺路?”程垣拧动脖颈,颈椎发出一串爆响,“是你自己没本事,又想往上爬,只好给人当狗吧?你恨不得跪下来舔人家的鞋,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你!”程父抬手还要打,却听“噌”的一声,程垣拔出了佩刀。
刀锋雪亮,那个年轻貌美的续弦尖叫一声,躲到了程父背后。
程母去世不过一年,程父就偷偷地把这个女人娶进来了,虽然不如程母貌美,却胜在温柔小意、百依百顺。程垣一直不喜欢她,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穿的金、戴的银都浸着他母亲的血。
“你要干什么,你还想弑父不成?”程父也有些发虚,忍不住往后退。
程垣拆下一缕头发,挥刀割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日起,我程垣割发以代己身,从此与你再无父子之情。”
他扔下那缕断发,大步踏出家门。
——
楚识夏醉意渐淡时,被玉珠摇醒了。
卧房里青纱起伏,楚识夏衣衫齐整地躺在床上,甚至连头发都被人欲盖弥彰地拢到耳后,双手交叠放在腹上——躺棺材都没她的姿势板正。
“大小姐,羽林卫的程垣来了。”
程垣这段时间不是跟邓勉在赌场里蹲羽林卫,就是跟沉舟没日没夜地猫在群玉坊的犄角旮旯里,算羽林卫在烟花地里花了多少银子,回家回得晚也是有的。
但窗外月明星稀,离天亮还早。
楚识夏头脑昏沉,诧异道,“这个时辰?”
“他说他姐姐丢了。”玉珠低声道,“要让他进来吗?”
楚识夏精神一振,迅速理了理自己的衣衫,“给我熬碗醒酒汤,让他到花厅里坐着,我马上到。”
“是。”玉珠忍不住多嘴道,“小姐,你的嘴怎么了?”
“嗯?”楚识夏抬手在唇上一抹,蹭到一道细小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困惑道,“兴许是喝多了磕到的。”
玉珠心有狐疑,她分明告诉了沉舟大小姐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不许人靠近。以沉舟的身手,哪怕蒙着眼睛也不会把大小姐摔了,还摔得如此刁钻——哪里都好好的,只有嘴破了。
玉珠被若隐若现的答案吓得打了个寒颤,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沉舟应该没那个犯上作乱的狗胆,却心虚得不敢多看一眼楚识夏,忙不迭地跑出去熬醒酒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