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飘飘洒洒,却是被初春料峭的寒风吹落的,凌厉地在地上打着滚。阳光还没有照进院子里,芮艿只感到一股冷意。她紧紧地贴着院墙站直,外婆比量着,在芮艿头顶的院墙上画了一条横线,眉开眼笑道,“我的小芮艿又长高了!”
望着墙上的三条横线,芮艿心里惆怅了起来:转眼已经六岁了,时间过得好快,就这样浮光掠影地度过了最美丽的六年时光……
一阵苦涩的滋味在她的肠胃间翻滚,搅得她情绪不宁。紧闭的院门被“嘭”地一下推开。芮艿一惊,转身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身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跨了进来。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定在芮艿身上,仔细审视了她的脸后,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下,随后又恢复了那冷漠的深情,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道,“你,跟我回去。”
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厌恶之情从芮艿心里喷薄而出,她满脸敌意地望着男人大叫道,“我不跟你走!我要跟外婆在一起!”
那男人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提起芮艿,把她夹在自己的胳膊里,不由分说地向院外走去,任凭芮艿怎样撕咬、怎样拳打脚踢,都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外婆!外婆!救我!我不要跟他走!”芮艿死命挣扎哭喊着扭头看向老屋。半开的雕花古窗后,外婆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老泪纵横,“去吧!去吧!他是你的父亲!”
“我不要什么父亲!”听了这话,芮艿哭的更凶了。
“小芮艿听话,你该回家了!”
“我要跟外婆在一起!桃坞村才是我的家!”
最后,芮艿只看见窗户另一边外婆朦胧的身影,耳边听着她呢喃的劝慰声,“去吧!去吧!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知何时,圆圆的月亮已经爬了上来,在稀疏的薄云后半遮半掩的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清冷的月光满了整个山谷,凌厉的山峰连同整个村落都被这月光勾勒上了一道银色的光边。
村中的宅子一盏一盏的亮了灯,借着昏黄的光,可以隐约看见屋里晃动的人影发出阵阵欢笑声。
远空中,一道光亮正慢慢地离开桃坞村的地界,遥看好似苍鹰一般,舰身上的指示灯与漫天星辰融为一体。
芮艿的心里空落落的,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随着那悬浮舰飞到了半空中。
隔着窗玻璃望向霆鼎号的头等室内,年幼的芮艿吱吱哇哇地叫着,笨手笨脚地想要解开将她绑在座椅上的安全带,可那安全带却越勒越紧,很快她便感觉喘不过气来了,只得停下手来。旁边座位上的男人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到,目不斜视地专心盯着腿上的电脑打字。
芮艿沮丧地瘫在座椅上,虽心里恨得很,可眼睛里却抑制不住地泛起了泪花,颤抖着抽泣道,“没有妈妈,我才不要跟你在一起!”
男人从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不屑道,“自有你的去处,用不着跟我一起。”
芮艿没有忍住,哇哇地大哭起来。窗外,桃坞村早已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
寄宿学校,还真令人厌恶啊。
自打进了这个地方,就很少去父亲的大别墅了。不过,那个大别墅跟这个地方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无聊,一样的压抑,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冷漠。也是,整个雷霆城都是这个样子罢了,每一天都在机械又规律的运转着,城不像城,人不像人。
芮艿呆呆地坐在学校空荡荡的琴房里,看着外面萧瑟的秋风将树枝上的残叶卷到空中又洋洋洒洒地落下,这让她想起了桃坞村的桃花——也不知道外婆怎么样了。想到外婆,芮艿突然自己的胸腔里似乎有一把小刀在不断地搅地动着她的神经,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走廊里传来了嘻嘻哈哈的声音,紧接着,琴房的门唰的一声被打开了,涌进了四五名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这些少年看到芮艿先是一愣,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待看清是谁后,又笑嘻嘻的说道,“嗨,芮艿,你跑哪去了?搞定了!”说罢,几个人从身后揪出一个胖男孩。
下午时,教学楼门口的鸟窝被昨夜狂风吹落,倒扣在地上,几枚鸟蛋摔得稀碎,流淌在地上黏糊糊的一片。芮艿站在树下,见那雄鸟和雌鸟绕着倒扣的鸟窝飞了几圈又叫了一声,便翅膀一展,各自消失于天际。
上课铃声已经打了好久了,直到盯着天空的双眼变得昏花,也不见那两只鸟再回来,芮艿觉得胸中烦闷不已。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走上前去,将那倒扣的鸟窝翻了过来,却见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红鸟满身碎蛋壳和黏液趴在地上。劫后余生的小红鸟见到芮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鸣叫着张开翅膀,歪歪扭扭的向她走了过去。芮艿心中一动,脱下校服外套小心翼翼的将小红鸟捧了起来,转身走向教室。
半晌功夫,被校服包裹着的小鸟似乎是恢复了活力,兴奋的吱吱喳喳叫了起来,生物课堂顿时炸开了锅。在老师的厉声呵斥声中,小红鸟被生物课代表夺去,扔出了窗外,美名“适者生存,只有会飞的鸟才配活下来”。待芮艿疯了似的冲到楼下时,只见到了一道血色的车辙印和两根红色绒毛。
“适者生存是么?”芮艿看着此刻生物课代表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走到钢琴前坐下来打开琴盖,冷笑道,“那就看看你适不适合在这个学校生存吧!”
见此情景,几名少年少女像是得了什么允许一样,笑嘻嘻道,“好嘞!不愧是芮艿!”说罢,将生物课代表围在中间,一曲欢乐颂完毕,看着趴在地上不断哀嚎求饶的胖男孩,芮艿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对旁边的几位少男少女道,“让他嘴严点,别做多余的事情。”说完,推开门走了去。
“芮艿,你又给我丢人了。”
刚把房门关上,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让芮艿一抖,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琴房门口。
“我没有,我刚刚在练琴。”芮艿一脸乖巧的说道,“父亲,您怎么在这?”
“就你还想骗我?”男人面无表情道,“把房门打开。”
“是他杀死了我的小红鸟。”芮艿咬牙切齿道。
“你的……小红鸟?”男人眉头紧蹙,一贯平静的语气中有了些许怒气,“我不记得给过你养宠物的权利。”
“不是宠物,是一只小红鸟,它没有家了。”
“一只鸟而已,”背后琴房的门缓缓打开,胖男孩捂着左脸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一字一顿道,“不就是死了一只鸟么?”他放下捂着脸的手,左眼眶里黑洞洞的,血顺着脸颊流到地上。呻吟声从他身后的琴房传出,定睛一看,只见那几个少男少女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你……”芮艿只觉一股恶寒席卷全身。胖男孩阴笑了一下,忽然变成一团黑雾,迎面向芮艿扑了过来。芮艿大惊,求救似的看向父亲,没想到那个男人早已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只留下了一个背影。芮艿对着背影大叫道,“救我!喂!”一阵阴冷袭来,转头一看,那黑雾已近如滔天的巨浪扑倒了她的眼前,让她窒息。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猛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黑幽幽的房顶。“原来是梦。”芮艿心里舒了口气,使劲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外婆去世后,这间老屋已经被邻居们打扫清理过了,桌椅板凳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也都被收拾起来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脸上,让她觉得有些晃眼。山里的夜很凉,闻着屋子里残留的熟悉的气息,她不禁想念起梦里回忆中儿时外婆那温暖的怀抱。哎,明天就是外婆的葬礼了,这让芮艿第一次觉得这间老宅是如此的空旷。
她爬到窗前,此时的院子里已铺满了桃花,连院子中间的那张平日里总是干干净净、用来吃饭的木桌和木椅上也都是。时隔八年再次回到桃坞村,一切都没有变,熟悉的白墙青瓦房,熟悉的鹊桥,只是儿时眼中高高的院墙已变成了只到胸口的矮围墙。院墙前的一丛丛蔷薇开的正旺,在月色的照耀下一改往常的妖艳,竟有了几分素净;村中的雾气把白墙阴得湿湿的,斑驳的苔藓在青白的墙上如一片片漆黑的墨。
除了远处的栖凤山传来隐隐水声,这个山谷里的小村静悄悄的。芮艿轻轻合上眼,思绪如飞。
不知过了多久,莫名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转瞬间便从指尖扩散到全身,愈发刺骨,耳边传来呼啸的风。
“怎么有风声?这么冷……”芮艿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此时眼前却不见了那凉如水月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天空。她连忙站起来环顾四周,只见周围冰川耸立,白雪皑皑,似乎是山顶。向下望去,薄云之下是青翠山林,再往下是一片粉嫩的桃林,隐约可见桃林前青灰色的屋顶。
“这是……栖凤山巅?”
漫天风雪之中,芮艿茫然的环顾着四周,不知所以,心里暗道,“只是这苍茫荒凉的天地间为何只有我一人?这极寒的山顶,怕我再多待几分钟就得冻死在这了。”
正这样想着,芮艿突然感到一股热流从腹部涌向四肢,远方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鸟唳。抬头望,不远处一巨大冰峰之上,一只身披烈焰的大火红鸟双翅一展飞入半空中,那光芒与能量比日月更甚。芮艿完全被此番景象所吸引,此时,她不觉害怕,也不觉得惊异,只有强烈的震撼和莫名的共鸣包裹着她。
那火红大鸟身上的烈焰燃烧得更旺了,一些炙热的鸟羽洋洋洒洒飘落下来。芮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在鸟羽触到掌心的瞬间,整条臂膀忽的燃烧起来,而后那火焰竟幻化成了鸟翼的形状。芮艿看着自己燃烧的臂膀,发现竟然感受不到一丝疼痛。正在惊奇时,远方隐隐传来吵闹的声音。这声音芮艿觉得有些耳熟,可是寻着声音看去却不见来人。寒风渐渐停止了呼啸,那吵闹声逐渐变大,也愈发清晰起来,可以分辨出是两个男孩的声音。
“那就让我一直这么幸福下去,好不好?”
“我的妈呀!我可太厉害了!”
芮艿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刚才的那两个家伙的声音么?他们怎么也在这儿?”转而一惊,心里暗道,“不对,我刚才明明是在外婆的老屋里睡觉,怎么跑到这栖凤山上来了?咦……不对不对,时间不对,我应该是在和那两个家伙在栖凤山,追白色的狐狸……没错,外婆已经没了,我从雷霆城逃学,回到了桃坞村……山脚那两个男孩,然后出现了一只白狐……我们追着追着,上了栖凤山,再然后我踩空掉下了山崖……那我现在是……死了!?”
微弱的疼痛感重回体内,潮湿泥土的气息传到鼻间,芮艿躺在地上,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诧异:这里好像是一个洞穴,墙壁上附着着点点绿光,不远处,那个叫柯振石的小子闭着眼睛躺在一旁张牙舞爪的挥着胳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这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