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憨坐在城头上望着南方,突然抬手伸进头发里紧了紧领口。坐在城头上的确比坐在城下更冷,所以周永憨很少登上城头,只在城门洞下睡觉。白阳与岳武背对而坐,也在盯着南方,等着上前。
白阳看着夜色里的萧萧林木,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背对着周永憨问道:
“什么时候离开?”白阳冒充岳武前来取剑之前,曾经问过周永憨这个问题,周永憨只回了一句何必离开。今日今夜的周永憨又会说什么呢?白阳觉得周永憨的答案会有变化。
“哪里睡觉不是睡?”周永憨反问
“那其他地方也一样?”白阳反问。
也许是觉得和白阳这样说话很无聊,也许是觉得无言以对,周永憨沉默了。
此时距岳武饮酒醉不过须臾之间,岳武却觉得自己经过一个漫长的春秋。一战过后,尽是狼藉,小男孩儿不停地擦剑,没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一身雪白长衫已经被污血染红。华城内的居民簇拥在一起,透过剑圣一剑斩出的城门洞向门外望去,一脸血红的苍茫战场。
有人痛苦,有人相拥而泣,有人对着城头跪拜,有人向天怒喊,有人怒骂,有人瘫软在地上,大呼噩梦未醒......
无人敢走出华城,人群木然地望着只身下一个孩子的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华城内的人,和岳武一样,见证了华山剑士接连陨落,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华山上万剑士列在城头,高呼出剑之时,华城居民无不觉得热血沸腾,无不觉得心安,有人剑士如此,有人剑如此,妖兽岂能越过城头?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最后一次......
小男孩儿有了酒,于是用酒浇剑,再细心擦拭,把一把把剑擦得锃亮,城头上的剑光再次浓郁了起来,锐气逼人。小男孩儿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剑,挠了挠头,将一把又一把剑插进了城墙上,就像华山剑士,屹立不倒。
小男孩儿把剑插在城头上,然后继续倒酒、继续擦剑,如此循环反复,不知进行了多少次。一把长剑擦完,不等小男孩儿站起身,长剑轻震,抖落残余的血迹,飞向空中,盘旋数圈,而后嗡地插进了城头上,屹立不倒,就像华山的剑士。
一剑过后,万剑尾随。小男孩儿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剑光晃得闭上了眼睛,眨巴眨巴睁开眼睛时,城头上已经没有了躺着的剑,城墙上下,华城内外,万剑林立,剑光浩渺。小男孩儿去去到酒壶堆儿里翻酒,翻腾了半天,拿起最后一个酒壶空了空,一滴都没有剩下。
“还真是爱酒。”小男孩儿提着酒壶,望着剑,感慨。
生前剑士,身后剑,华山一如既往。华城居民也在望着城头上的剑,竞相跪倒,泪流不止,心中再也无法割舍一个华字。
小男孩儿站起来,扔掉酒壶,捡起自己折断的剑和剑圣留下剑柄,在城头上来回走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像一个巡逻的士兵。走着走着,他忽然咧起了嘴,不停地倒吸冷气,这才想起自己的脸曾被一只妖兽抓上过,擦剑时没有注意,回过神来,不大的伤口火烧一样的疼。
小男孩儿左右看了一眼,走到一把长剑面前,半蹲着身子,对着剑身照了照自己的脸,抬起右手食指试探着点了一下伤痕,吃痛地叫了出来,脸色惨白。
华城居民早已经发现了小男孩儿,远远看去,小男孩儿的神态似乎有异,不由为他担心,却又不敢接近化城城墙,所幸小男孩儿咬紧了牙关,忍着疼,转身快跑两步垂直跳下了城头,没有让华城居民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万里之外,震动不休,大地不时颤动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颤动的频率以及震动的声音愈发地弱了。
岳武知道,战斗即将结束,一处华城守城战已经令人族失去了上万剑士,其他地区,又会是怎样的惨烈景象。
“冬老爷子是不是也哭过呢?”岳武想到冬化雪时,有一朵硕大的云从远处跑来,非乘风而来,而是自成风带着自己飘来,和那剑光以及刀光一样,速度快至无法令人发现,阴影不但将岳武照在了里面,一半华城,仿佛进入了黑夜,黑暗中的华城城墙在剑光映衬下更显苍凉。
华城居民惊慌地四散逃串,白云非云,而是一只大到无边的鸟,是新的妖兽?华山剑士已经全部阵亡,如果还有妖兽来袭,还有谁来保护他们?
“奶奶的,操家伙!”人群中的一个独臂壮汉撕开上身衣衫,怒冲冲地向华城城墙走去,想要提剑战斗。剑仙死了,那就靠自己!一声高呼,人群面面相觑,相继有人站起来,云集响应。
岳武摒住了呼吸,茫然地望着那座城墙。
天空中的阴影久久不散,因为那团云在天空盘旋,似乎在观察华山前的战场,又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声凄厉长啸,掀起罡风阵阵,拍动万剑簌簌作响,华城内的民众被狂风吹得倒飞了起来,摔得横七竖八,被震晕之人不计其数。
阴影离去,城墙下,又出现了两人。
一人曾仰面看着血染的天空,替独腿老剑士做了决定,接下了充当鱼饵的活。还有一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曾为华山拍手叫好。两人望着空荡荡的城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小男孩儿背对着城头,终于见到了两个熟悉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个还活着的、没有变成剑的华山剑士,握着两个剑柄,快步向前走几步,眼泪儿又在眼圈里打转。
小男孩儿嗫嚅着走到冬化雪面前,哽咽着说不出话,颤颤巍巍、断断续续地说道:
“都,都......”都死了,他今天说了太多次,都死了,城头上的人,还有那个很厉害的剑圣,都死了,想到那个剑圣,话到嘴边,突然变了,
“...都...没死...”我可是剑圣,我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小男孩儿擦干了眼泪,与冬化雪对视,想起了剑圣的话,把都死了,改成了都没死,然后转身向城门洞走去,抱头睡觉。他怕自己再次哭出来,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剑士怎么能哭呢,不能哭。
“是嘛,都没死啊。”冬化雪沉默了一会儿,拔出剑撑着身子,转头冲着盯着城墙呆滞的老人,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
“到家了。”冬化雪向华山三峰走去。
岳武用尽全力向前奔跑,用力全力放声呼喊。他猜到了接下里会发生什么,和那个小男孩儿想拦住华山剑士一样,他也想拦住这位老人。
“杀身成剑啊,我也来试试吧。”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向城墙走去。
岳武看到冬化雪停顿了一下,想要喊他拦住那个老人,可是冬化雪只是停了一下,就继续向华山走去。
“杀身成仁,舍身成剑。”战场上,一个老者舍弃了自己,想要与华山同在。他做出决定,令华山充当鱼饵。鱼饵被吃掉了,鱼也死掉了。握着钓竿的人,怎能独活。在阴影中,这位老人看了一眼小男孩儿左手的剑,剑萼处一半星辰一半弯月,剑胜的剑,已经成了圣剑。
岳武终于停下了步子,他拼命向前奔跑,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原地,无法向前迈出半步。城头下出现了一团血雾,华山万剑皆有人杀身容剑。北阁文摘星无剑,飘荡在剑墙上空,一点一点地变淡,既然无剑容身,那就融入城墙,成为墙内的剑,可是想要成剑,终究要有一把剑。
“哎,我的剑?”躺在城墙下小男孩儿突然蹦了起来。他的双手各握着一把剑柄,右手的是自己的剑,左手的则是剑圣留下的剑。剑身飞入华山,剑柄留在了城头上,剑圣自己则融入了万剑。
血雾融入城墙,剑圣的剑突然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融入那变淡的血雾。
小男孩儿向那剑柄追去,城墙突然裂开了一条细缝,剑柄和血雾都飘进了裂缝里。
城墙闭合,门洞上方出现了两个大字。
小男孩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嘟着嘴儿,不开心地埋怨道:
“不是让我来刻字吗?”他蛮喜欢剑圣的剑,又有星星又有月亮的,怎么就融入了城墙,还能出来吗?
岳武仰头望了一样城门上的华城儿子,问向已经不再是小男孩儿的周永憨,
“还能出来吗?”
白阳听见这个问题,却望向了天空。树林隐藏着的人也望向了天空。两个被砸进土里的人和虚脱了的狂狂刀原本就在看着天空。
华村内的老村长和柳金成仍然在对峙,老村长的耳廓突然动了一下,为了看一眼天空,叶鹰啸毫无征兆地出剑前刺,只是轻轻一刺,一道闪电先从剑尖穿出,刺向了柳金成。柳金成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用力攥紧了拳头。
刺啦一声。
一雾气飘了起来,被剑尖刺破,消散无形,竟是被雷电烘干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