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信仰能够被你们保存至今,已经了不起的‘奇迹’,但是,信仰和狂信有时并无区别,时间总会消耗凡人的热情。每个凡人的记忆和心性,都是脆弱而短暂。”萧楠道,“所以,以你们的视角来看,有神还是无神,都是由你们的心来决定。
阿锡,从你的角度来说,我作为一个突然闯出你们部落的外人,只是因为你们神女的几句话,就被当做神灵来崇拜,从凡人的角度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怪异,疯狂,甚至愚蠢的。
在你已经产生怀疑的情况下,向你展示奇迹毫无意义,所以,我只想问你,不管我是不是你们部落信仰里等候的那个人,你想神索求的为何?”
阿锡呆呆的看着萧楠,似乎努力想要用他的小脑袋理解萧楠的长篇大论,半天才只能弄明白萧楠最后的一个问题,便道:“如果祖神真的存在,为什么不帮帮我们?为什么他让我们失去了家园!还要忍饥挨饿!受到汉人的欺辱!
我阿爸根本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坏!他对我,对我阿娘都很好!他比你们聪明!他知道你们只是用谎言来迷惑大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神!阿爸辛辛苦苦出去做事,我和阿娘才有吃的,穿的!不会挨饿挨冻!”
“你所说的那些愿望,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是,我还是要说,你阿爸做的是错误的事情——神灵没有义务把你们像蛆虫那样供养起来,就算在太古之始,祖神依旧只是传授知识于你们的祖先,由你的祖先亲手来开辟大地,而不是直接让他们醉生梦死。”萧楠道,“祖神对于你们只有怜悯,而不是一定要像满足任性的孩子那样,有求必应。”
阿锡被他的一席话说得不知道该如何回嘴,只是固执的叫道:“我阿爸没有错!他没有错!你们都是坏人!我阿爸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他不会抛弃我和阿娘!”
“想要让被权势迷住了心窍的男人保持忠贞,恐怕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萧楠道,“我会让你好好看看,你的阿爸会做些什么。以及我也知道,很多人心中都抱着和阿锡一样的困惑。
诚然,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外人的形象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我没有立场让你们相信,我确实是远古时代伴随你们的巨大的意志。
但是,神的怜悯是永恒的。祖神对你们的承诺依旧存在。
就算你们中有被眼前的物质和利益迷住了心神,认定我不是祖神,我也会首先赐予你们迫切需要的一切。”
这番话让依莎目瞪口呆,她想不到萧楠会把如此让人愤怒的渎神行为如此公开平静的说出,更想不到他传达的神的旨意依旧如此慈悲——如果他真是凡人,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及拥有那般无私的目光。
“您要怎么处置这大逆不道的人?”依莎半跪下来,询问着萧楠的意见。
“他们只是失去了远古信仰,沦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又有什么罪过可言呢?放了他们,让他们好好欣赏作为沦为众生的代价——被痛苦的私人情感所主宰。”萧楠道,“我所赐福的子民,
以对我的信仰作为区分禽兽和劣种标记,
窥见凡人永远无法窥见的虚空,
知晓凡人永远无法认知的奇迹,
敬畏保持多久,就蒙受多久的神恩。”
“祖神对先祖的口谕,得以流传下来的永世之歌——您……”依莎震撼的凝视着萧楠,那是只在神女间代代相传的,秘而不宣的歌谣!他竟然一字不差的说出!
他依然记得在太古洪荒时代对这个部族的教诲!
他已经在展示神迹!只是愚昧的凡人根本无法知晓!
全能,全知,慈悲的祖神!
因为信仰还在燃烧,所以感到无比的欣喜!
这时一直站立在屋顶的那只最大的雪白灵鸾轻盈的飞翔而下,最后落在萧楠椅子的扶手上伫立。
它的眼睛看着萧楠,萧楠微微一笑道:“灵鸾,我所赐福的飞禽,你的祖先获得了‘赦免’,可以目睹盘古带来的奇迹,而这些蒙受你庇护的子民,他们共享着你的视野,即使接受我的视线,他们也不会溶化。”
灵鸾随之发出了悦耳的和鸣,当它凝视着萧楠的眼睛流转出了奇异的微光,只在那一刹那,几乎所有的部落中的年轻男女都出现了奇妙的视野共享的现象!
他们抱着自己的头发出了申吟声,有的则因为承受不了自己血脉里突然觉醒的能力而出现了严重的呕吐——不知道在远古时代,祖神到底使用了何种的力量,竟让让灵鸾和这个人种产生了某种超越基因的“联系”。而这早已快要彻底沉睡的“联系”,一瞬间就被灵鸾唤醒了!
只有阿锡惊骇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已经被切断了“联系”,就算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他依旧感觉得出来,他望向萧楠——
因为那巨大的蔑视,竟然让他无法承受!
人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压迫的目光!
他就那样看着自己!
眼泪和鼻涕都不受他控制的流出来,不甘心让他拼命嘶吼着自己的母语——
然而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个了。他们几乎进入了癫狂的状态。
信仰一瞬间稳固并达到顶峰之时,没有对神的礼拜,没有口号,没有赞歌,只有彻底的癫狂——超越快感!
而这种感觉,如今只有神女还保持着,她们需要经历数年才能适应“视野共享”所带来的那种蒙受神迹的巨大冲击感,所以这些一瞬间被“激活”了的年轻男女们遭受的刺激可想而知。
神灵一瞬间共享了他赐予的“视野”,巨大而无声,无形的神迹,让几乎所有人都彻底沉沦在伏羲的魅力之下。
他会以何种方式挽回眷族对自己的信仰?
答案是,根本不需要。
所有灵魂,都会飞蛾扑火的向着他的荣光。
就算隐蔽在肉体凡躯的深处,依旧光辉灼人!
在已经熄灭了的视野的余威下缓缓从癫狂中复苏的人们,纷纷朝着萧楠伸出手,就算现场寂静得再也没有礼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要刻骨的充斥着狂信的气息。
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则双手合十,虔诚的仰望着萧楠,他们太过苍老,已经无法共享视野,却也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愿意相信的人,则永远无法得以知晓认知以外,虚空裂缝内的恐惧。
当所有人都再次匍匐在地上,只有阿锡还站在那里,满脸泪水而愤怒的看着萧楠。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就是祖神!!”他嘶哑的叫道,仿佛要用尽所有的力气燃烧他那股青春的冲劲。
“我赐予你的‘不信’。”萧楠微笑道。
被孤立!被排斥!被嘲讽!被蔑视!
他抱住自己的头,发出了不断的嚎叫,自己却好似听不到,只有当他回过头,看着母亲的眼珠在不断颤动,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癫狂的笑容,他感到了更深沉的
绝望。
所有的羽民,只有他,
被切断了“联系”!
就在此时,一队人呼喝着闯了进来,他们手持土枪,明显就是当地“占山为王”的恶霸。而为他们引路的,就是一个看起来满脸精明,带着包头头巾、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就是给恶霸通风报信的达瓦。
“就是那个!凤冠!”达瓦指着婉月道,因为那华丽的凤冠还被婉月佩戴着。
那本来是数百年前的贤王·佰鹭女王下令,并花费了数年打造的至宝,身为神女同时又是首领的佰鹭女王,因为共享了灵鸾王的远古记忆中的视野,而深深迷恋伏羲的身姿无法自拔,便告诉自己的子民,自己是祖神选中的妻子,专门打造了嫁给祖神时所佩戴的皇冠,并头戴皇冠,怀抱着祭品,在鲜花祭坛上让祭祀将自己活活焚烧,最终只有纯金的金冠留下。
因此凤冠成了圣物,被认为是祖神的妻子——天后佰鹭的圣物,被秘密的珍藏,由神女代代保管。
此时羽民将凤冠献给婉月,大概是认为她就是追随着祖神的“佰鹭女王”的转世。
“好美的宝贝!!”为首的恶霸看到金冠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们这些穷鬼平日还说自己没钱!天天拖欠地租!现在看你们还怎么狡辩!这宝贝现在是我们家的了!就当你们拖欠了半年的地租!快交给我!娘们!”
“少爷!”婉月看着萧楠道,“这些人……”
“将凤冠给他们吧。本来这就是狂信之物,我的信仰不需要这些无意义的事物来凝聚。”萧楠道。
“可是……我可以杀了他们,不需要一分钟。”婉月低声道。
“给他们吧,我不想在这里制造太多的事端。”萧楠道,“而且我们的资金不缺这一顶金冠。现在羽民大多还在癫狂中无法自拔,我不想争执起来伤到他们。”
婉月咬咬牙,只得摘下头上的金冠。
依莎发出了尖叫声:“主上!主母!那是献给你们的至宝!不要给他们!求求你们!”
然而她却被冲上来的达瓦狠狠一巴掌扇倒在地,并骂道:“装神弄鬼的死女人!藏着这等宝物却害我们全族跟着你受苦受罪!”
说罢他拿出一把枪,指着依莎的头威胁道:“把凤冠交出来!不然我就打死她!”
婉月道:“金冠在此,你们拿去吧!不要伤害这里的人!”
在达瓦从她手里接过金冠后,依莎竟然爬起来拼命抓住他的手,尖叫道:
“凤冠不能给你们这些强盗!”
可是她的力气根本没有达瓦大,被达瓦重重一脚,再次打倒在地,只见达瓦用枪指着萧楠道:“你再敢发疯!我就杀了他!”
依莎睚眦欲裂的瞪着达瓦,眼睁睁看着他抢走了凤冠。
阿锡怔怔的看着这一切,当达瓦走到自己儿子身边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叫道:“好儿子!跟我离开这里!不要和这些蠢货一起!”
“阿娘呢?”阿锡指着地上还在半昏迷状态的母亲道。
达瓦看了一眼那女子,道:“她不行了!她有病!我们快走吧!不要久留!快走!快走!等以后我会回来接你阿娘的!”
说罢他死命的拽着自己儿子的胳膊往前走,而阿锡则用惊骇的目光回头看着,看着那些还躺在地上的族民,自己的母亲,以及
萧楠。
除了那些还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之外,无力反抗这些恶霸的老人们,发出了悲恸的啜泣声。
垂暮的部族,甚至连至宝被抢夺、祖神被羞辱这种刻骨的耻辱都无法反抗。
依莎满脸泪水的爬到萧楠的脚边,痛苦的仰望着他。
而萧楠并没有什么表情。
无情的祖神。
但凡是人,
他都赐予恩宠,
祖神的眼中没有凡人那自私渺小的恩怨和尊严,
他所见的只有人本身罢了。
这就是他的神性,
宏大慈悲而让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