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雨未停。
夜很黑,黑如幕布,无光。
只有几粒星星,惨淡的星,在丁克的头顶发出凄楚而微弱的光。
沉默的丁克此时心更冷。
丁克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他从没有怀疑过庞娜,怀疑过他和她的这段感情。换句话说,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个自信的人。
但立果刚才说出的话却象子弹一样打在他心里的某一敏感部位,在那一刹那,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就象某种疾病一样,顺着血液遍布全身,迅速在他身体里扩散、膨胀、绽放。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庞娜临出门时看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雾一样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背后的庞娜要表明的是什么呢?
他沉思着、一语不发地走出虹桥机场大厅。
从下飞机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过。
立果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知道他伤他了,是他的话伤着了他。他肚子里想着安慰的话,正想说点什么时,丁克却突然掉转头重又走进大厅。
立果赶紧追上前去:“怎么了?”
丁克头也不回:“回去。”
“回去!回哪儿?”
“回北京。”
“为什么?”
“为了证实你说的话。”
“哪句话?”
立果摸了一下脑袋,他说了太多的话,实在想不起来他指的是哪句话。
“你不是想跟我赌吗?今天我跟你赌定了,谁输谁掏机票钱。”
立果忽然笑了:“好啊!刺激,让一个从不赌博的人一次还真不容易!现在就回吗?”
“现在,马上就回。”丁克说着话,已经快步走到售票口将钱递了过去,“两张飞北京的,就现在,越快越好。”
立果此时才知道丁克不是开玩笑,他立即上前把他拉了回来:“跟你开玩笑,你怎么认真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丁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我跟你是认真的,机票钱我先垫上,如果你输的话再还给我。”
“如果是你输了呢?”立果坏笑地看着丁克。
丁克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那你现在还不如直接把机票钱给我呢?省得这笔钱白白扔给航空公司,我不舍得。”
“你倒是赌不赌?要赌的话废话少说。”
丁克说出的话已经比倾斜的雨丝还要寒冷。立果这才意识到丁克是认真的,赶紧道:“丁子,别那么冲动,我说错了什么,我收回还不行吗。”
“有些话可以收回,但有些话说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我这么做不是冲动,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世界除了有你认识的一种女人外,还有另外一种女人。”
丁克严肃地看着立果,镇静自若地将钱和身份证等一起推了进去。并转头朝立果要身份证:“你的身份证——”
立果机械地从口袋摸出身份证,傻子似的递了过去:“那咱们的活儿怎么办,人家还等着咱们呢?”
“明天赶上午的航班回来,来得及。”
“丁子,戏过了,你不会是真的吧!”立果嘴里仍不相信地喋喋道。
虽然他明知道这次丁克就是真的。
其实,丁克骨子里是个对很多东西不在意的人。
立果所了解的丁克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的,灿烂无比,灿烂无比的丁克平时对立果说出的话很少在意。
但立果不知道,越是平时对很多东西不在意的人,往往就对很少的东西特别在意。
所以,这次立果错了,这次丁克对立果无意中说出的话非常在意。
换句话说,丁克其实是对和庞娜的婚姻非常在意。
更精辟一点的说法是,立果无意中说出的话,在丁克的心底产生了涟漪,所以,丁克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与其说是丁克对跟立果打赌特别在意的话,还不如说丁克对自己的一向自信的婚姻产生了不确定感和怀疑,跟自己的感觉和信心在打赌更准确的多。
飞机在丁克的眼里一直是个很怪的东西,它像只大鸟。
它也确实是一只大鸟,钢铁冰冷的大鸟,载着人们在空中飞来飞去。
它怎么就能飞来飞去呢?
它的巨大的、在雨中飘摇的机翼什么时候断掉呢?
丁克头靠在眩窗,注视着机翼顶端那盏不停闪动的信号灯想着。他坚定地认为那扇飘摇在夜色中的机翼不知何时就能断掉。
什么时候他不知道,也许在很久以后,也许就在此刻;他的想法刚一出现,它就开始断掉,然后,人们就会以各种不同的姿态滑落到夜空里去。包括他自己。
他甚至可以预见到各种惊恐慌乱的表情,漂亮的不漂亮的,有钱的,没钱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在夜空中张牙舞爪——
而他自己则因为有了这样的准确预见度而从容不迫,镇静地看着他们。
因为那一瞬间,他已经把死置之度外,既然肯定要死,那死就不算什么了。
认识到了一种必然,人就会把心情放平静许多。
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很多东西看似稳定,不都有断掉的可能吗?
那这次的打赌的必然结果又是怎样的呢?
是立果说的话必然还是丁克说的话是必然呢?
丁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忽然感到思想的确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
他把眼神抛到立果身上,立果已经进入了梦乡。
进入梦乡的立果像小猪一样靠在他肩膀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像个乖巧的孩子,这样乖巧的孩子嘴里说出的话又何必那么当真呢?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如此认真地把立果拉回北京来验证一个根本不需要验证的道理是一件多么可笑的行为。
孩子的话可以当真的话,世界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丁克轻吐一口气,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下来。
风停了,但天上不知何时布满了灰雾,像一个巨大的灰色雨披,覆盖在整个机场的上空。
夜色已深,天地间一片浑浊。
城市的方向灰暗,只有零星的灯光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空姐的微笑挂在嘴角,依次抛给每一位即将踏入夜色的旅客。
空姐长得很美,笑容也很美,但不醉人。因为那微笑不是发于内心,而是出于职业的需要。这样的微笑是面对镜子修饰的结果,真正美的东西是不需要任何修饰的。
丁克长的不美,笑容也不美。但却有些醉人。因为他的笑是发自内心,是一种战胜者才有的笑。所以看起来更加富有气息。
立果则再没了去时的精力,双腿象灌了铅一样,沮丧地跟在丁克身后,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不解。
二人走出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在沉雾中缓行,一小时后停在丁克家楼下。
丁克付了车钱,回头跟立果轻松地开着玩笑:“车费我先给你垫上,回头一并还我。”
立果打着哈欠从车内钻出,脸上已经挂上了行将失败的颓相,但嘴上却仍硬道:“我劝你还是先打个电话吧,省得到时欲哭无泪。”
“好,就听你的。”
丁克抬头朝家的窗口看去,光线很暗,但隐隐透着暖暖的光。他微笑地看着立果,镇定地从怀中掏出手机,话筒内很快传出庞娜的声音。
“谁呀?”
“我。”
“到了吗?”
“到了,你在家干什么呢?”
“刚吃完饭,正看电视呢。上海冷不冷?”
“还行,下雨。”
“那多穿点,注意吃饭。”
“好的。”
“没事儿了吧?”
“没事儿,早点睡吧。”
“哎。”
“哎。”
丁克得意地收起手机,微笑着领着立果走进电梯。再微笑着从电梯内钻出,走到自家门前,然后微笑着掏出钥匙。
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庞娜带着惊喜表情投入他怀抱中温暖而酥软身体的热度。
门已经打开,客厅很暗,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
卧室的门半掩着,透出微弱的光线,橘黄,透着温暖,并隐隐传来音乐声。
没有丁克盼望的惊喜之后投入怀中的庞娜温暖酥软的身体。一切都跟丁克想的不太一样,但这样的情景却使他笃定,安祥。
哪有几个男人不希望回到家中就有温暖的灯光和温暖酥软身体呢?
但又有哪几个男人能时时拥有这样的现实呢?
所以,理想总归是理想,现实也终归是现实。
他打开灯,边换鞋边把得意的目光再次转向立果,立果盯在某个角落里,皱了一下眉头,咧起嘴角笑了。
这富有内涵的笑容让丁克身体立刻抽搐了一下。
他顺着立果的目光看去,地上多了一双鞋。皮鞋。男人穿旧了的皮鞋。鞋后跟已经被磨秃了一块。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里面居然还有双鞋垫。
这是丁克最不齿的一种男人的装束。
丁克脸色立即就变得难看起来,来不及换鞋,径直冲进屋内。
又一道门被打开。
确切地说是被丁克的身体撞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庞娜的表情,惊遏堵在门口。嘴巴大张,成O状,估计可以同时游进两只鳗鱼。
而后才看到了鞋的主人,一名四十岁左右身材削瘦但却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前。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烛光暧昧。与桌上的一瓶红酒相映成辉。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穿那样的一双皮鞋?
丁克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怎么回来了?”庞娜惊遏后的身体活象个打摆子的病人,颤抖个不停。
“怎么回事儿?”
丁克嘴中问庞娜,目光却箭一样盯到男人脸上。
一动不动。
男人被盯得发毛,起身站起,强作镇定,伸出手:“你好。”
“你是谁?”
丁克把一股怒火咬碎咽到肚里,警惕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他的脸色已经由刚才的涨红转为铁青,青的可以杀人。
男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目光瞟向庞娜。
庞娜从身后抓住丁克的胳膊:“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夏力,这位是我爱人。”
“没问你,他说。”
丁克刀一样的目光砍向庞娜,他看到庞娜身体一抖。
“我住的离此不远,今天正好路过,上来看看——”
那名叫夏力的男人接着庞娜的话说,刚说了一半就被丁克的怒喝声打断。
“说实话!”
丁克的声音不大,但说出的话却象子弹,击中在夏力的脸上。夏力嘴唇哆嗦着,把目光再次转向庞娜。
“你妈逼,说话!”
丁克目不转睛盯着夏力,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夏力的眼神里渐渐透出了一丝绝望。只一丝,就被丁克尽收眼底。
丁克心里抖了一下。
“对不起,我走了!”
夏力伸回胳膊,用一种不屑与丁克交流的无奈语气说完,拔腿欲走。
“你妈逼搞女人搞到我头上来了!”
丁克再也按耐不住,一个箭步窜到墙边,将觊觎很久的庞娜从云南出差回来时送的傣刀抽了出来。
白光一闪,夏力脸色刷白,退后一步,作出随时等待某种反应的架势。
庞娜反应迅速地扑上来,死命抓住丁克的胳膊,冲夏力大喊:“你还不走!”
夏力清醒过来,拔腿便逃,从庞娜身边溜了过去,丁克拔腿欲追,用力一扯,把庞娜带了个跟头,庞娜唉呦一声,但手仍紧紧抱住丁克的大腿不放,人顺势跪在地上。
丁克用力挣拖,但庞娜却不知哪来的那股蛮劲,拖得丁克差点摔倒在地。
丁克怒火上涌,抡起刀,庞娜紧张但却无所畏惧地闭上眼睛迎了上去,做好了为夏力承受一切的准备。
这个画面象一道闪电打在丁克持刀的手上,把丁克钉在原地。
时间被凝固,不知过了多久。
懵懵懂懂中,丁克忽然听到立果的声音在他耳边想起:“丁子,拿他怎么办?”
丁克顺着说话的声音望去,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优雅无边的眼镜,然后就是夏力那双深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目光。
那双目光从丁克脸上移开,回到站在他身后的立果脸上。
二人相持了一会儿,那双目光安定下来,摆出一付爱谁是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种目光似锥子。
有毒的锥子。
打着旋涡直刺他的心底,立即就刺出一股耻辱的鲜血出来。
他重又拎起刀冲了过去——
刀就要落下,但被立果的手擎住。
“别急,丁子,问清楚是怎么回事,问清楚了再动手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