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铅华,十三年前的将军府中秋夜宴。
“允骏兄,来,我敬你一杯。”朱鹏满拿起酒杯,高高的举起。与明月同高,飒爽恣意,又带着对前辈的敬意。“这几年多亏了允骏兄帮忙,关南道才能一直风调雨顺。”
周允骏亦是开心的和朱鹏满碰了一下。“鹏满老弟,说笑了。这一方安土靠得不是一个人。南王和你才是最大的功臣。我这一次回去述职,恐怕就不会回来了。还得靠你和南王好好合作啊。”
朱鹏满又豪饮一口,有些怅然的晃了晃自己的身体,不舍的说,“允骏兄,不瞒您说。南王毕竟还是个少子。如果没有您在此辅佐,我恐怕……”
周允骏一拍手,搭在朱鹏满的肩头。“鹏满老弟,你这话就谦虚了。关南道驻扎的是南王军和朱家营,你和南王是相辅相成的。可一定要记得。”
“鹏满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家小砂还要伤心啊?”周夫人季晓莲取笑道。端上来一盘下酒的小梅子。
柳小艺连忙塞了一颗给朱鹏满。“对啊。老爷,周将军暂时回不来。我们可以去看他们啊。”说着,像条水蛇一样靠了过来。
朱鹏满用手肘把她怼开,怒目而视。“我长兄还在这里,你这是什么姿势?”
才嫁进来五年的柳小艺难得出现在这种场合,自然是有失分寸。不过,明眼人都能从这举动看得出,为何进来五年还是个妾。就只是把带着孩子的马淑芳往这里一放,就能把她那点花红柳绿的样子给比得令人厌烦。不能说她没努力,只是这似乎从她家发际开始就永远用金钱堆砌不起来的一种缺失。但是也许是这种缺失,反而让朱鹏满感觉到一丝丝超越刻板的轻松。
坐在长吉院主院的檐廊上,朱鹏满看着小院子发呆。马淑芳走了过去,离了一个手掌的距离,跪坐在其身后。
朱鹏满抬手指着前方,笑着说,“你还记得允骏兄走的前夜,咱们在这里喝酒聊天,你就在那个位子陪着五个孩子。”
马淑芳看着那个方向。水溪静静地环绕着一片小小的假山碎石。快中元节了,月亮不满,也还是亮堂的照满了整个院子。她和朱墨然一样似墨印染的双眼中浮现出那段温柔恬静的岁月。仿佛手指间还有小孩儿们柔嫩的触感。摸索着手掌,她说,“记得。十三年了,一天没忘记过。周夫人是我唯一见过可比夫人的女子。她的女儿也和她一样可爱直爽。”
“是啊。才六岁就说我的郎君得我自己决定。多有勇气的一个孩子。”
“嗯。女孩子的未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倒是小小年纪就有了主意。你说,要是周家活到现在。她会嫁给墨然吗?”
马淑芳明媚的笑容晃得朱鹏满眼睛疼。但是朱鹏满还是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认真地问,“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让墨然娶她?”
马淑芳垂下了眼帘,有些落寞的说,“不用问。您能做这个决定,一定有你的理由。”
“胡说。”朱鹏满懊恼的跺了一下脚,站起身,情绪激动的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怎么会毫不惊讶的就接受了?”
朱鹏满的话让马淑芳脸色十分难看,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就在他的身边,周家的境况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周家会有今天,至少有一半都是朱鹏满造成的。即便关系再好,朱鹏满也还是嫉妒躲过仰慕周允骏的。无论人品,成就,还是家世,周允骏都要高出朱鹏满好几个层次。
每天照顾朱鹏满的生活起居,马淑芳早就发现朱鹏满这矛盾的心理行为。一边羡慕和追逐着周允骏的行为作风,一边又觉得自卑和嫉妒。渐渐地就觉得周允骏做什么都让他厌烦。直到一封和同僚抱怨的信被梁署津利用。待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即便卸下一切,赶去京都见到的只剩下满目疮痍。从此朱鹏满一蹶不振,步履维艰。生怕有一天也和周家一样。
而当年那段娃娃亲不过是朱鹏满心理不平衡的作为罢了。在他的潜意识里面,周家哪里有什么镇国安邦的能力,不过是家世好罢了,配不上自己亲出的大儿子,也配不上最宠爱的小儿子。只有不上不下,空有少爷名字的朱墨然才适合。
想到当年朱鹏满推荐朱墨然给周家做上门女婿的时候,马淑芳还有一丝开心。还为诺砂的不愿意,朱墨然的伤心而感到悲哀。可是,后来知道周家被灭时,才懂得当时朱鹏满的小心思。
马淑芳却只能苦笑,用一如既往地口吻说,“惊讶?我当时是真的觉得你看到了墨然的好,从心里感谢你。直到我看到那封信,我以为这只是你发泄的一种方式。直到看到周家灭门的诏令,我才知道完全明白。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愤怒吗?那封信是我亲手帮你整理寄出去的啊。这十三年,我和你一样深受自责的煎熬。但是我不能垮。”说着说着,眼泪从马淑芳的鱼尾纹里面轻轻落下。“这么多年,你没给我名分,偏袒元济院,我都可以视为不见。因为墨然很努力,很懂事。我想给他一个安全的地方长大。所有威胁他的事情我都不会允许发生。”
“你……”朱鹏满有些意外的看着檐廊下,有些诡异的马淑芳。“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家里有个内鬼?”
马淑芳叹了口气,有些懊悔的说,“我是这个家的总管。大少奶奶眼高于顶,我却不能视而不见。元济院的事情多少是清楚地。只是不想给墨然添麻烦。直到你身体越来越差,我才给墨然说了。墨然让我不用管。唉,这孩子也是怕我出危险。可是,我也有错。静娘和姚娘,我要是多提点心……”后半截她没有说出口,因为说了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毕竟当时的情况要如何介入?不闹得鸡飞狗跳,撕破脸皮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更何况后面还牵扯到了官案,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呢?
马淑芳的陈述让朱鹏满感觉到了羞耻,愧疚和深深的无力。果然这个家里只有自己才是大傻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帮不上忙。害死了挚友一家本就是对他最大的打击。现在自己也得到了报应。
扑通一声,朱鹏满跪在了沙石地上。马淑芳惊得马上起身,去扶朱鹏满。朱鹏满抓住她的手,老泪纵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十三年了,一直说不出口的这三个字像石子落在水面上,不断地敲击出一片片涟漪。马淑芳也哭了。她把朱鹏满拉进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朱鹏满的后背。“我听到了。他们一定也听到了。”
这一幕都被站在水桥边的朱墨宏和朱墨然看到了。看到如此脆弱的朱鹏满,两人都没有走过去。本来想说的话都堵在心口,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
“大哥,你刚刚听到了吗?”朱墨然皱眉看向朱墨宏。
朱墨宏低下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二弟,当年你还小,所以……”
“但是你知道我一直在查十三年的事情。如此重要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是父亲最羞耻的事情。我想了解清楚了再和你说……”
“你是怕我知道了,对家里不利吧……也是。我本来也不是这个家的人。”说完,朱墨然生气的转身就走。
“二弟!”朱墨宏连忙追出去。朱墨然走的很快,直到水榭亭才追上。他挡在朱墨然的面前,却又有些犹豫不决。
朱墨然看出朱墨宏的尴尬,他也叹了口气。走进水榭亭,看着前方的黄鹂院。“大哥,我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我。一直觉得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否则也不会一直不给我娘一个名分。我也不喜欢他,但我依然希望得到他的认可。被许婚的时候,还有些感动。不光是得到了父亲的青睐,还因为我自小就很喜欢小砂,能娶她我感到很荣幸。我甚至曾经不介意入赘。”
朱墨然笑得很苦涩。那时候,他天真地认为也许离开这个家,就能找到一个欣赏自己,宽待自己的地方。而且他很喜欢周家人。周允骏从来没有忽视过他,只要自己做得好。周允骏总是不吝赞美,对朱墨然的问题亦是不吝赐教。周夫人待人和美,对待这几个孩子一致公平,奖惩合理。大哥周语剑和周家大哥亲如兄弟,待自己也如亲兄长。
小妹周语砂则是他见过的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子。有主见,擅表达,会撒娇,但是不娇气,不跋扈。只有六岁已经知书达理,爬树下水都不在话下。周家没有把他们禁锢在一个舒适圈里面,而是放在一视同仁的快乐中成长。让从小就被大哥的能力压制,被弟弟的任性挑衅的朱墨然很是羡慕。知道以后可以娶周语砂的时候,他感觉到幸福在对自己招手。
可是,“我不要嫁。我不要。”周语砂却大声的拒绝,生气的躲到了周语剑的身后。周语剑的眼神也是从未有过的生气,似乎这是有多糟糕的事情。那一刻,朱墨然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这是撕裂他少年生涯最快乐时光的一把刀。自从那以后,朱墨然再也没见过周家人。第二天的送行,为免尴尬,孩子们都没出来送。
他不知道周语砂那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愧疚。但是他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当时的转身逃跑只是因为感到羞耻。可是,灭门惨案连给他消除羞耻的机会都没有。他却多多少少带上一些自责,常常想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和她道别。告诉她,自己会变成她会喜欢的人。每每想起这些,朱墨然都会有不甘。以至于一直以来对结婚少了一种激情。
“不过,这十三年,我一直记得当时大哥你说的。我们不比周家差,不嫁就算了,咱们找更好的。”朱墨然说着,眉头突然舒展开,笑得很开心。
“对不起。”朱墨宏却突然莫名其妙的道歉。
朱墨然笑容一滞,问,“大哥,你这是?”
“那时候,我也觉得不配。”朱墨宏很认真的说,表情一本正经得朱墨然脸色煞白。“不是你不配。是小砂不配。一个想嫁给自己哥哥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这个豆芽菜。十三年了,这一点我依然这么认为。”
真不愧是宠弟狂魔。朱墨然开心的腰都弯了,扶着栏杆笑得肚子疼。“大哥,你可别让小砂听到了。她会不开心的。”
“我怕什么?这话我对阿剑也说过。你是不知道,那晚我和他打了一架。说来,他也是很疼惜小砂的。不知道分离了十三年,他们都是怎么过的?”朱墨宏怅然的看着月亮,似乎也想起了那晚少年们的密话。继而,抱起双臂,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容。“你真的就这么让她走了?”
听到这话,朱墨然挺直腰板,一脸胜券在握的欠揍模样。“大哥,你这是明知故问。十三年了,我们不再是当初的小孩子,都有需要做的事情。就让她暂时离家出走吧。我名正言顺的让她回家。”
“鬼机灵。”朱墨宏伸手拉过朱墨然的脑袋揉了起来。弄得朱墨然咯咯咯的笑。一如小时候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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