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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沈令蓁喝过汤药又觉困顿乏力,不久便再次睡下。

但这一觉依旧不安生,梦中又重复起昨日经历来。

断续破碎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一会儿是颠簸的马车内,她手脚被缚,听见车外刀剑相击的铿铿清响。

一会儿又是打斗中套绳被挑断,马车俯冲向断崖,那甲胄披身之人如神兵天降,以血肉之躯拼死抵挡。

转眼再见荒烟蔓草的山道上沙飞石走,他剑锋一侧,手起刀落,一斩三人,收剑回鞘时却又放轻动作,温柔转首向她,问道:“吓着了吗?”

沈令蓁梦到这里,冷汗涔涔地醒来,再不敢入眠。

她确实吓着了。长这么大连一滴血珠子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一颗颗人头被剑串成糖葫芦的模样。

要不是那恩公支撑着她进山,她早在逃奔中跌个晕头转向。

沈令蓁实在没脸回想,后来避进山洞,她还吐了个七荤八素,溅了他一身脏污。

也正因如此,她才羞惭不已,见他费劲地处理着腰腹上的刀伤,主动提出帮忙。

只是结果倒好,她竟被那鲜血沥沥,皮肉翻卷的伤口吓昏了过去,以至后事一概不知,连他的名姓也没来得及问。

直到天黑,沈令蓁也没盼到恩人消息,倒听说圣上派人暗查她遭掳一事,现已大致有了结果,打探到贼人乃是白婴教的一群信徒。

白婴教自前朝起就频频为祸中土,教中信徒多次煽动民众揭竿起义,虽遭朝廷屡屡打压禁止,可这邪教却如同烧不尽的原上草,数度春风吹又生,从前也曾有过一回拿王公贵女祭天,公然示威皇权的残暴行径。

沈令蓁一阵胆颤后怕,一时也没注意到父亲进来了。

沈学嵘低咳一声以示提醒。

她抬起眼,忙道:“阿爹,是有我那恩公的下落了吗?”

沈学嵘摇摇头:“禁军带犬搜山,来来回回只搜到进洞那一路痕迹,那人竟像凭空从山洞中消失了。”

“这怎么能?”

“自然不能。但既是没见尸首,多半便还活着,往好处想,兴许人家这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呢!你且安心,他们还在继续找着。”

“那阿玠哥哥还好吗?”

薛玠私下约见她的事没瞒住,必定受了长辈责罚。

“这小子皮糙肉厚的,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也不见得如何,关个禁闭跪个祠堂用你挂心?还有,你身边那个婢女已安排了厚葬,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介怀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阿爹总说,人要往前看。”

沈学嵘长叹一口气:“殷殷,我们这次不往前看了!你这还没出嫁呢,就已经如此多血雨腥风,往后……阿爹思来想去,还是与圣上说个情,看能不能将这婚期延后一些,拖一时是一时吧!”

虽然掳人一事明面上是白婴教所为,但沈令蓁刚巧在这节骨眼出事,说与婚约毫无干系,那是谁也不信的。

只是姑娘家被掳,传扬开去终归不好听,沈家又不方便在明面上讨说法,所以圣上此次注定对这外甥女有所亏欠。

沈学嵘眼下去说个情,即便无法废除婚约,至少也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阿娘也是这样想的吗?”沈令蓁却突然这么问。

沈学嵘犹疑一瞬:“你阿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当然也舍不得令你远嫁!你这话从何问起?”

“虽说外人都道这桩婚事是皇舅舅的主意,可我想,皇舅舅与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若不经阿娘首肯,他不会下旨为难我。”

“殷殷……”

“阿爹,我虽身在深闺,不通政事,却也知联姻一策无非为了巩固君臣之谊。皇舅舅笼络霍氏,必是认为霍氏对朝廷有所助益。阿娘随皇舅舅一同打下大齐江山,多年来始终心系社稷,也一直教导我,身为宗室子女,当以王朝兴亡为己任……这些道理我都晓得,之所以伤心,不过在想:为何非得是我呢?”

她说到这里垂了垂眼:“但倘使人人都像我这样想,大齐的河山哪里还有收复的一天。”

沈令蓁还好端端的,沈学嵘却先老泪纵横了:“我大齐若是唯有牺牲女儿家才能守牢国土,这河山可真该拱手于人了!”

沈令蓁飞快地摇了摇头:“阿爹,那是我过去的狭隘之见,经昨日一场祸事,我已想通了,婚约甫一定下,便有贼人按捺不住,足可说明霍氏于朝廷,于皇室的举足轻重。霍氏将来必受皇舅舅抬举,我嫁去边关受苦是一时,享福却很可能是一世,又怎会是牺牲?您可别一时短视,坏了我的好姻缘!”

这头话音刚落,屋外窗下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赵眉兰拿帕子压了压泛红的眼角,随即恢复了一惯的冷面,悄然离开了。

季嬷嬷搀扶着她,低声劝慰:“殿下,二十七年过去了,纵是血海深仇也到了消弭的时候。这世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通透之人。姑娘难得这样乐天达观,玲珑通透,到哪儿都是有福的,又有谁舍得将前尘旧账记在她的头上呢?”

“但愿吧。”

接下来一阵子,沈令蓁日日在府歇养身体,直至受到高太后召见。

当今太后虽不是皇帝与长公主的生母,可对沈令蓁这个外孙女却是十分疼爱,说来比待宫中的公主们还亲厚,此前得知圣上欲将她下嫁的消息,气得大病一场,至今未能全然康复。

沈令蓁遭掳一事,自然谁也没敢上报病中的太后。此番太后召见她,只是如往常一般想念她了。

幸而沈令蓁的身子骨已好得差不多,当即应召,去了太后起居的宝慈宫。

因建朝时定都于民房密匝的汴京,大齐的宫城周回仅五里,远不如历史上长安、洛阳的皇宫恢弘广阔,但建筑却胜在一个“精”字。

这宫宇之内,青琐扣墀,金瓦朱檐,错落有致的层台累榭,无一不是秀丽瑰侈。

沈令蓁自幼来往于此,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十分熟悉,只是今日瞧着这寻常的景致却生出不同的情愫来。

毕竟过了这一季春,她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了。

高太后年事已高,每病一场都伤及根本,这一场败了元气,脸色久不见好转,见沈令蓁到了,原本病恹恹的老太太才算来了精神,立时从那曲搭脑雕花靠背椅上坐直身板,眉开眼笑地朝她招手:“殷殷,快到外祖母这儿来!”

沈令蓁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高太后远远打量着外孙女,越看越欢喜。

刚及笄的小姑娘,虽身段尚未长开,却隐隐已可见出几分婀娜的丽色来。这水杏眼,山月眉,琼瑶鼻,被欺霜赛雪的玉肤一衬,更惹人心生怜爱。

想到这里,高太后又犯起了愁:这样娇嫩水灵的女娃娃,可怎么捱得住边关粗砺的风沙?也不知那霍家的儿郎晓不晓得疼人。

她望着沈令蓁叹出一口气:“来了就好,外祖母还道你生你皇舅舅的气,连带也不愿理我这可怜的外祖母了!”

若非为隐瞒伤情,沈令蓁当然不可能这么些日子都不来宝慈宫一趟,当即摇了摇头,看一眼侍立在四面的宫人,压低声道:“殷殷就是连皇舅舅也愿意理的,又怎会不愿理您?”

高太后被逗得发笑,似乎也觉这些个宫人碍着祖孙俩亲近了,抬手挥退了她们。

“我倒确实有些私话想与外祖母说。”

“那快到外祖母膝上来,好好说一说。”

沈令蓁将脑袋轻轻伏上高太后的膝头:“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外祖母,您见过霍二郎吗?”

“见是见过,不过是很多年前了,怎么问起这个?”

“眼看出嫁在即,可那霍二郎的性子、长相,还有他家中情形,我却一概不知。问阿娘,她又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就只好来问您了。”

是当真想通了也好,是委曲求全也罢,既然已经做好嫁给霍留行的打算,她难免要对这个未来夫婿生出好奇。

高太后笑了笑:“要说性子,外祖母印象中,这孩子从前倒是挺明朗的,但自打十七岁那桩事过后,听闻含蓄内敛了不少。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人多少总会与过去不一样。”

沈令蓁点点头,催促道:“那长相呢,外祖母还没说!”

“说来说去,其实最关心的是这一样?”高大后眯缝着眼笑,“你要关心这个呀,可不必担心他貌陋。”

“这么说,他长得很俊吗?”

“这孩子腿坏以后,倒是因行动不便没再来过汴京,但外祖母记得,他少时的模样是相当俊俏的。他阿爹年轻那会儿也是前朝出了名的美男子,每每出门都要被街上的姑娘送一车的果子鲜花。”

“那就好!”沈令蓁笑过又忧心忡忡起来,“可霍二郎如今日日坐在轮椅上,会不会发了福,养出一身横肉,早已不复少年模样?”

高太后食指戳着她前额:“你呀,这样看重皮相,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是看重内在本事的,比方像阿玠哥哥那样弓马娴熟的儿郎,我就非常欣赏。只是霍二郎腿脚坏了这么多年,武艺大抵都荒废了,所以我才问起皮相,想他如果长得俊朗,叫人瞧着赏心悦目,功夫不行倒也罢了!”

“不爱书生爱武生,你这孩子倒与旁人家的姑娘不大一样!不过说起你那姑表哥,你与他打小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论才貌、门第皆是般配,原也到了定亲的时候,却这样有缘无分,可惜了……”

沈令蓁渐渐收敛笑意,耳边突然回响起那日桃花谷,薛玠策马离去前留下的一句质问:“殷殷,你连争取都不曾就这么认了,大约从前也不过觉得我这表哥相与着不错,结为夫妻未尝不可,却不是当真心悦于我,也从没想过非我不嫁吧?”

她默了默,问:“外祖母,这世上男女之间真有非谁不嫁,非谁不娶的情谊吗?”

“看来我们殷殷尚且情窦未开,这样也好,也好……”高太后答非所问地叹息一声,轻轻抚了抚沈令蓁的鬓发,“外祖母啊,到底不是你皇舅舅的生母,许多事情有心无力,不能替你做主。你且先嫁去庆州,外祖母会再想办法,将你接回汴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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