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触仿佛突然被赋予了灵动,在纸上迅速而准确地勾勒着线条。白锦绣觉得自己的手感忽然好了起来,不想才勾出粗线条,河边的那个人就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忽然转过头。她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的背,捕捉着他在夕阳里泛着水光的古铜色劲肌的轮廓,手在纸上描着,一下就四目相对了。
他看到了坐在野山楂树下草丛旁的她,一顿,目光中露出讶色,随即仿佛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半身没有着衣的样子,立刻上岸穿衣。
他穿好衣裳之后,就显得有些迟疑了,似乎是不大确定,在如此偶遇的情况之下,他该不该上来和她打个招呼。
很快,他似乎就做了决定。肩膀微微动了一动,迈步似要朝她走来了。
白锦绣留意到他的视线扫过了自己的绘本,立刻“啪”地放下笔,合上本子,飞快地收拾好画具,从树下站了起来。
“我出来画风景。这里风光不错,很适合写生。”
她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掸了掸沾在自己裙裾上的几片草叶。
他的脚步停住,脸上现出微微歉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白小姐你在这里,打扰了。”
白锦绣不置可否的样子。微微地翘起下巴,拿了自己东西,转身就走。
她走出了一段路,直到快上完前头的那道缓坡,这才偷偷回头瞥了一眼。
他已从河边牵回了马,翻身跨上马背,朝着巡防营驻地的方向去了。
白锦绣终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抬眼见天色不早了,急忙加快脚步回城。
晚上,她的房里亮起了照明的灯火,白家伺候她的丫头虎妞站在一旁,翻着她白天画的速写,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小姐,这我认得!不就是城北小平岗边上的那棵歪脖子老树吗?”
“这里我也知道!前几天我回家的时候刚经过,好像是那片田?路边就堆着这么一个草垛子!”
“哎!这不是我们村二娃他爷爷吗?他怎么也能被小姐你画进去?”
虎妞翻到一张老农蹲在地头小憩抽水烟的人物速写,虽然线条简单,但因为抓住了面部神韵,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发出又惊奇又羡慕的叹声。
“小姐你画得真像啊!”虎妞的眼神里全是羡慕。
白锦绣就说等哪天有空给她也画一张肖像,涂胭脂抹口红像年历画的那种。虎妞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谢。
打发走了丫头,白锦绣取出白天最后那张没完工的稿,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黄昏的水边那副年轻男人所特有的仿佛饱胀了力量的完美躯干。
她拿着笔,闭目回忆了片刻,睁开眼眸,想继续白天的画,笔尖落到纸上,又停住了。怕画不好,坏了这张好不容易很有感觉的画。
第二天一大清早,太阳刚从东山头露出半张脸,路边草丛里还带着露珠,白锦绣就又拿了东西准备再出门去。
才跨出后门,听到身后传来啪嗒啪嗒跑路的声音。
“姑姑!”小胖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姑姑你去哪里?我也去!”
张琬琰望子成龙。阿宣放暑期假到这里,张琬琰也不忘让他念书。因为之前在广州念的是添了别的课目的新式学堂,张琬琰担心他国文落下,征得白成山的同意后,特意请了个老秀才跟着来了古城,这两天也不例外,之乎者也,还要背东西。阿宣心里苦得很,昨晚在饭桌上听说姑姑白天竟然跑出去玩了,眼红得不得了,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盯着,趁自己母亲忙碌追出来要求同行。
白锦绣虽然同情阿宣,但也不好擅自干涉嫂子的教子,所以昨天没有叫他。这会儿他抱住自己腿又是哀求又是撒泼,不答应简直就要躺地上打滚了,于是去找张琬琰,说带阿宣一起去。
小姑开口,张琬琰纵然不愿,也不会连这个面子也不给,答应了。于是叫了虎妞和一个名叫阿生的年轻护院同行,带了满满一篮子的吃食、能铺地的油布、遮阳的伞,还有一只活灵活现的鹞子风筝,形同踏青野餐,几人出门而去。
阿宣欢天喜地,嚷着要坐姑姑的那辆铁皮洋车,被告知没人开,喊:“聂大人!姑姑你去找聂大人来!”
白锦绣揪他小辫子,恐吓:“他不开了!你再喊,不带你去玩!”
阿宣虽然遗憾不能乘洋车,但比起关在屋里背书,乘洋车也就没什么了,立刻闭了嘴。
依旧是昨天的路线,白锦绣带着阿宣以及同行的男女仆役出城,来到空旷而平缓的郊外,陪阿宣放风筝,自己也画了几张写生。到了下午,怕阿宣累,让虎妞和阿生先送他回家。阿宣坚决不同意,早上的一幕再次重演,为避免他在地上打滚,白锦绣就吩咐虎妞和阿生伴着他在近旁玩,说自己要画画,带着画架,来到了昨天的那道缓坡附近。
她自然不会坐在同一山楂树下,而是另外寻了个角度合适的地方,一从草丛之后,一边画着所见的风景,一边等着。
小河潺潺,日头西斜,巡防营方向的天空,不时隐隐有放枪声飘入耳中,但一直等到了黄昏,该回去了,也没再见到想见的。
白锦绣有些失望,只能作罢了。于是收拾了画具,正要回去找阿宣,虎妞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哭丧着脸说阿宣不见了。
原来虎妞和这个阿生两人年岁相当,大约平时也是互有好感,今天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一道跟着小姐出来,先前伴着阿宣时,两人说话,越说越是投机,等说完了想起来,扭头发现阿宣已经不见了。
“小姐,都是我们不好!阿生已经在找小少爷了,我过来找你说一声——”
虎妞神色惶恐,抹着眼泪说道。
白锦绣吓了一大跳,急忙奔回先前阿宣玩耍的地方,一边喊阿宣的名字,一边加入寻找,找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阿宣的人影。
暮色渐渐浓重,远山的轮廓,开始显出晦青色的迷蒙。
古城治安一向很好,何况这一带还有巡防营,一般而言,不至于有人敢对阿宣不利。
最大的可能,应该是阿宣自己迷了方向,或者遇到别的什么意外被羁住了,他人应该还在周围这一带的。但是这个地方,说小也不小,就靠他们三个人,天要是彻底黑下来还没找到人,那就是大事了。
虎妞和阿生两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白锦绣压下心中涌出的紧张和不安,扭头看了眼前方的方向,立刻做了决定,叫阿生马上回城,多叫些人来找,自己朝巡防营疾奔而去。跑了大约两里路,看到了前头的营地,营口两个士兵正在站岗,冲过去就大声喊:“聂大人在吗?快帮我叫他!”
“我是白锦绣!”
营里正在晚训。聂载沉忽然得知白家小姐来这里急着找他,有些意外,让士兵继续操练,匆匆而出,看见白家小姐朝着自己飞奔而来。
“阿宣不见了!你快帮我找找!”
她仿佛是跑了远路过来的,头发被晚风吹得有点蓬,喘息着,胸脯不停地起伏。
聂载沉迅速地抬起眼,问她原委。
白锦绣喘了两口,等气稍平了些,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她一直在尽力地保持着镇定,但在看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仿佛一宽,眼眶就忍不住发红了。
“天快黑了,我很担心他。都怪我……”她的声音也颤抖了。
“你别急,我这就去帮你找,会没事的!”
聂载沉沉声安慰了她一句,立刻转头喝道:“把骑兵队全部叫来,快!”
巡防营是旧军,配有骑兵。
白锦绣转身也要继续去找。
“天快黑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要去了!”
他也迅速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回头,用带了点命令意味的口吻说道。
白锦绣的脚步一顿。
“老李,你带白小姐去歇着!”
营房大门被迅速拉开,他带着骑兵出去了。
剩下的士兵站在远处,借着这个白天剩下的最后一点天光纷纷窥着她,低声地交头接耳。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兵飞快地跑到面前,恭恭敬敬地请白锦绣去休息。
白锦绣犹疑了下,扭头望着前方那片迅速消失在暮色里的骑兵队的影子,决定还是听从他的安排。
老兵将她引入的地方,应该是聂载沉在这里的住屋。陈设简陋,一床,一席,一枕,以及桌椅而已。老兵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壶浮着几点茶叶沫子的凉水,放在桌上,拘谨地朝她躬了个身,退了出去。
白锦绣怎么可能安得下心,在屋里坐立不安,走来走去。
虽然夏天白昼漫长,但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了,她焦躁得不行。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再也忍不住了,从屋里出去,准备到营地门口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笑声。
是阿宣的声音!
白锦绣抬头,果然,看见聂载沉带着阿宣骑马回来了。
他抱着阿宣下了马,指了指她所在的方向,低头说了句什么,阿宣就扭过头,看见了她,喊了声“姑姑”,兴高采烈地朝她跑了过来。
白锦绣将阿宣一把抱住了,问他刚才去了哪里。听完原委,也是哭笑不得。竟是在距离玩耍地方不远的一道干沟渠里找到的。说当时人趴在那里看两只蟋蟀打架,不料玩了一天,倦极,沉沉睡了过去,被盛草给挡住了,虎妞和阿生说完话见不到人,慌慌张张的,只以为小少爷跑远了,到处的找,却不知道人就在边上。被聂载沉发现,从沟里抱出来的时候,还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
虚惊了一场,白锦绣的心终于落地,拍了拍阿宣身上沾着的泥土,抬头见聂载沉站在营门口,背对着这边,正和几个巡防营士兵在说着话,迟疑了下,朝他慢慢走了过去,停在后头。
那几个士兵看见了白锦绣,无心听话了,眼睛不住地睃来。
聂载沉觉察有异,回了头。
“多谢你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蚋,自己险些都听不到。
“小事,白小姐不必客气。”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城吧,免得白老爷他们担心。”
白锦绣点头:“好。”
聂载沉叫来一辆巡防营平日用来运货的马车,抱阿宣上去,转头看向白锦绣。
“这里只有这种马车,旧了些,委屈白小姐了。”
“没事没事,也挺好的……”
他的语气其实很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白锦绣却感到有点不自在,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急忙走到车前,手脚并用有点费力地爬上了高到她腰的马车架子,坐到了阿宣的边上。
一个士兵跳上前头赶车,聂载沉骑马在旁,到前头接上了虎妞,快到城门口时,遇上了刘广和老徐带的一大拨人,刚到这里,见人回来了,原来是虚惊一场,全都松了口气,对聂载沉很是感激,邀他入城同去白家。
“多谢,营里还有事,我先回了。”聂载沉婉拒。
刘广和老徐见他不去,只好作罢。
白锦绣带着阿宣改乘管事赶出来的白家马车。阿宣扭头,冲着聂载沉使劲喊:“聂大人,下回我来找你!你要带我坐汽车!”
聂载沉朝他挥了挥手,骑马走了。管事们吆喝人赶车,赶紧送小姐和阿宣小少爷回家。
今天折腾得实在不轻,白锦绣感到又累又乏,好在很快就到家。
白家大门口,这会儿灯火通明,远远地,白锦绣又看到一辆汽车朝着这边开来,亮着的两只车灯,很是显眼。
起先她以为是谁开了自己的车,很快就认了出来,这不是自己的车。
汽车停住了,她看到大哥白镜堂和另个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朝自己这边匆匆跑了过来。
她自然认得那男子。
顾景鸿,总督府的公子,也是她从前在欧洲念书时就认识了的一个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