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绣拖着聂载沉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间杂物房边上,转头见身后没人跟上来,把他推了进去,自己跟着进,接着关了门。
父亲的这个决定不啻晴天霹雳,她毫无防备,根本就无法冷静,心情现在又慌又乱。
“聂载沉,我爹不明情况,所以才说了刚才那样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当真。当然,我也知道你不会当真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你说是吧?”一进去,她的话就脱口而出。
屋外走廊上方悬了一盏照夜的灯笼,一阵夜风吹过,灯笼在屋檐走廊上方轻轻摇动,晃动着的暗黄色光晕从杂物房安了玻璃的一扇狭窄窗户透进来,光线朦朦胧胧,勾勒出窗后那个年轻男子五官线条英挺的一张侧颜。
他对自己面前这个显得手足无措的女孩儿笑了笑,点头:“是,白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当真的。”
在获悉父亲的决定后,刚才她最最担心的,就是他的想法。见他如此利落,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白锦绣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聂载沉,我果然没看错你。这样就好。”
这个担忧被证明是多余之后,她很快又被另一个烦恼给紧紧地攫住了,双眉紧紧地皱着,漂亮的一张脸上,充满了烦恼和郁闷的表情。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我实在是搞不懂,我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有这样的打算!”
她焦躁不已。“等一下,你让我先想想……”
聂载沉望着白小姐,没有说话。
白小姐其实也不需要他开口说什么。因为很快,她自己就想出了一个可以应对眼下这个糟糕处境的法子。
“我们先找个理由把婚事拖一拖。过些时日,女校不就开学了吗?我就说卡登小姐找不到可以代替我的老师,不同意我的请假,出于责任,我必须立刻回学校。
等我走了,再过些时日,我就对我爹说我又不爱你了,咱们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有什么理由可以拖延婚事?”
这个她一时还没想好,急得走来走去。
杂物房里光线黯淡,静悄悄的,能清楚地听到她急促不安的呼吸和焦躁走动时身上衣裙的料子相互摩擦而发出的轻微的OO的声音。
聂载沉忽然道:“白小姐,还是我来说吧。我知道我这趟回去,大抵是可以升职的。我去告诉你的父亲,我虽然也迷恋白小姐你,但我无法容忍被人在背后议论我靠白家的裙带关系而获得升职。一开始,我原本就没考虑有娶你的可能的。”
白锦绣惊喜不已,一下停住脚步,忘情地捉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哎呀,聂载沉你真的太聪明了!对啊,你这么一说,我爹他还怎么可以强迫你做我白家的女婿?你可真是个好人呀!你帮了我的大忙!”
刚才的烦恼和郁闷不翼而飞。受了启发,很快,白锦绣也想出了后续。
“你这样说了后,咱们的婚事自然不成,然后你走了,我再装作伤心欲绝。我爹看我这么伤心,还怎么会逼我再嫁进顾家?等混过去了,我再立马去香港!对啊,太完美了!去香港本来就是我的备用计划!”
“就这样吧!快走快走,咱么快点回去了,再不回,我爹怕要起疑心了……”
白锦绣一把打开门,抬脚要跨出门槛,抬起眼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被施了什么定身法,一动不动。
门外,白成山立着,两道目光仿佛利箭,射向对面的女儿,又扫了眼一旁的聂载沉。
白锦绣吓呆了,突然反应了过来,慌忙摆手。
“爹,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但是已经晚了。
“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白成山的声音严厉无比,说完,转身而去。
……
书房里的气氛和片刻之前迥然不同,气氛压抑无比,仿佛即将就要有一场狂风骤雨席卷而来。
从小到大,白锦绣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对自己露出如此愤怒而严厉的表情。就连她也开始感到害怕了。她不敢抬头,更不敢直面父亲,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只,藏在聂载沉的身后,别说露头,连口大气也不敢透。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计划?”
“都这样了,你还不给我说实话!”
白成山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
“啪”的一声,声音如同炸雷。
白锦绣瑟缩了下,心里又是一阵绝望,心知这回大约是再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了,还在拼命想着怎么能把事情圆得尽量干净点,让老父亲也快点消气,忽然听到站在自己身前的聂载沉开口了。
“白老爷……”
“我没有和你说话!”
白成山看都没看他,就冷冷地打断了,两道目光射向躲在他后头的女儿。
“锦绣,你给我出来!”
父亲显然是在迁怒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白锦绣的心里忽然感到十分不舒服。
事情是自己起头的,现在运气不好漏了底,这样躲在他的后头,让他替自己挡父亲的怒气,又算什么?
虽然还是有点胆怯,但一咬牙,她还是从聂载沉的身后走了出来,挡在他的前头。
“爹,和他无关!全是我的事!是我逼他帮我的!我不想嫁给顾景鸿!”
白成山瞠目,抬手指着自己的女儿:“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想气死我吗?”
“不是!”
白锦绣慌忙摇头:“爹,我真的不想嫁顾景鸿,我看你却对他很满意,我和你说,你又不听,眼看他们就要来求亲,我也是没有办法,只好这样!我想着你知道了我和聂载沉的事,你一定会反对的,我同意和他分开,再用这个和你谈判,让你答应不把我嫁给顾景鸿……”
她心里也是委屈得很,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
白成山气得声音都发抖了:“好啊,好!讨价还价的本事,学得倒还不错!连你爹你都敢这么算计了!”
他双手背后,气得又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突然想了起来,目光落到聂载沉的身上。
“你们一起了的事,到底有没有?”
“还不快给我说!”他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白锦绣肩膀抖了一下。
“没有!爹你别生气……是我昨天临时突然想到的,我要是这么说了,和爹你谈判的时候,筹码就更重些……”
“那张画呢?画是怎么回事?”
“是之前有一天我出城写生,无意遇见他在溪边饮马,天气热,他脱了上衣下水,我觉得他身材适合画画,就照着画了下来。他那会儿都不知道我在边上的……后来我要他帮我的忙,他不肯,我还拿这个画威胁过他……”
白锦绣又羞又愧,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白成山大概是快要气晕了,脸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黑,人站在桌边,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着聂载沉道:“你出去!”
聂载沉看向白成山。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一把乌木嵌象牙竹纹镇尺上,脸上带着怒气,并没有看自己。
他迟疑了下。
“我叫你出去!”
白成山突然抬眼,厉声喝道。
白锦绣正从指缝间偷看父亲的表情,虽然猜不到他要把自己单独留下的目的是什么,但见他这么生气,这会儿哪里还敢忤逆,赶紧放下手,转身推聂载沉:“你听话,快出去,我爹一定有话要和我说。”
聂载沉再次望了一眼白成山,终于转身,退了出去。
“爹!”
书房里只剩父女两人了,白锦绣虽然心虚得要命,还是硬着头皮凑了上去。
“爹你消消气,我给你捶肩……”
“手伸过来,给我摊在桌上!”
白成山抄起镇尺,对着女儿冷冷地道。
白锦绣一呆:“爹?”
“听不懂我的话?把手伸出来!”
白锦绣这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父亲这是真的动怒了,要对自己动家法了。
从小到大,她只看到过大哥犯错被爹用镇尺抽手心的场面,她只负责做冲出去救哥哥的妹妹的角色。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怎么惹父亲生气,他都不会动自己一根汗毛。
“爹……”
她看了眼那条长两尺,宽两寸的镇尺,脸色开始发白。
“伸过来!”白成山猛地喝了一声。
她瑟缩了一下,在父亲那两道威严目光的威逼之下,胆战心惊,勉勉强强,终于伸出一只手。
“摊开!”
“爹――女儿已经知道错了,你轻点――”
白锦绣哭丧着脸,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白成山这次是真的铁了心,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女儿,让她知道轻重。
弄出这样的事来骗自己也就罢了,竟然还拉上别人,对方不愿,她连这样的手段都做得出来,简直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把他一张老脸都给丢光了。
白成山后悔自己从前对女儿太过宠溺了,养出她这样的性子。这回再不教训她一顿,连自己这里也是说不过去了。
“爹――”
白成山沉着脸,不去看她那副可怜样,举起镇尺,朝她摊开的手心就打了下去。
“啪”,重重一声。
“啊――”
白锦绣发出一道尖叫之声。
“聂载沉!救我!我爹他要打死我了!”
聂载沉站在外面,对着对面向自己投来恨铁不成钢的遗憾目光的刘广,默默无言之时,忽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啪”的疑似击打的声,接着就是白小姐惨烈的尖叫和惊慌的呼救,他立刻想起刚才白成山看着那条镇尺的一幕,迅速推门,抬眼就见白成山满面怒容,又高高地举起镇尺。
那柄坚硬而厚实的冰冷物件,眼看就要再次落到白小姐的小手上,他的心微微一抽,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上去,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就将白小姐的手护在了自己的臂下。
其实刚才那一下,白成山手里的镇尺还没落到女儿的手心里,她人先就蹦了起来,手也缩了回去,根本就没打到,不过击在桌面上罢了。
本就生气,见女儿又把这个姓聂的臭小子给叫了进来,心里更是火大,镇尺再次重重地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这回中了。
坚硬的实木,实打实地抽在了手背上,立刻在皮肉上留下了一道边缘分明的足有三指宽的肿胀红痕。
白锦绣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因为护着自己而被盛怒之下的父亲误伤了的手背,忘了尖叫。
白成山见伤了别人,手一顿,也停在了半空。
聂载沉迅速抽回手,轻轻拉了下呆住的白小姐,把她人扯到自己的身后,对白成山道:“白老爷,当初我要是能明辨是非,不答应白小姐,这件事也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我比白小姐年长,她固然有错,但我错处更大。白小姐当责罚,我更不能免。她现在知错了。白老爷你要是还不能消气,我代白小姐一并领责。”
他朝着白成山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旧式的谢罪之礼。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白成山有些粗重的呼吸之声。
片刻之后,白成山那只握着镇尺的手动了一下。
白锦绣立刻将聂载沉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出去!你快出去!”
她把人死命地推出书房,转身跑了回来,抓住父亲的手:“爹,真的和他无关!爹你再打我好了,这回我不躲……”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抽噎着,伸出了自己的手。
白成山扔掉手里的镇尺,转过身,缓缓回到桌后,扶着椅手,慢慢地坐了下去。
“爹!”
白锦绣跟了过去,顺势也跪在了他的膝前,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爹,女儿真的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这样骗爹你了。可是女儿真的不想嫁顾景鸿。我不喜欢他。要是一辈子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宁可不嫁人。我说的是真的,求求爹了,不要把我就这么嫁出去……”
她干脆把脸埋在父亲的腿上,闷声呜呜地哭个不停。
白成山低下头,看着在脚边伤心恳求自己的女儿,心早就软了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女大当嫁,爹再想留你,也不能让你真的在家做了老姑娘。爹先前是觉着顾公子也算个合适的结亲对象,对你也用心,这才想替你张罗,至于感情,日后也是能慢慢培养的。但你要是真的不愿,爹难道还强行把你绑了送上花轿?”
“真的?”
白锦绣也不哭了,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白成山抬手,叹气:“从小到大,爹逼你做过你不想做的事吗?”
“爹你真好!女儿真的知道错了!爹你千万别生气了!”
白锦绣顿时破涕为笑。
聂载沉在门外,隐隐听到白小姐的笑声传了出来。
他出神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刘广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那片夜色之中,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又是同情,又觉遗憾。
就算一切全是小姐的逼迫,但他确实是得罪了老爷。父女可以和好如初,他却是一个外人。哪怕老爷不怪,他如今也是有些不好做人了。
刘广想叫他留步,又知留下也是尴尬,追了两步,摇了摇头,停了下来。
书房里,白成山看着又哭又笑的娇娇女儿,摸了摸她垂落在脸庞上的乌黑长发,忽然又想了起来,脸色再次沉了下去。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胆子会这么大,不但骗我,还逼人做事,把我的脸都给丢光了!我知道你从小胆子就野,但好歹也算知书达理,你长大了,我答应你去留学,可没让你学来这些的!”
白锦绣知道父亲所指为何,不敢回话,赶紧又老老实实地垂下脑袋扮可怜。
白成山皱眉了片刻,说:“去把他叫进来!”
“爹……你不要骂他了……”白锦绣撒娇,摇着父亲的手。
“行了行了,不是骂!”
白锦绣这才放下些心,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去开门:“聂载沉……”
她探头出去,门外却不见了人。
“刘叔,他人呢?我爹找他。”
刘广走了过来,对着书房里的白成山说道:“老爷,他已经走了。”
白锦绣一愣,急忙奔了出去,一口气跑到大门口,问门房,门房说聂大人片刻之前已经离开。
白锦绣望着已被夜色彻底笼罩的前方,愣怔了片刻,掉头跑回书房。
“爹,门房说他已经走了,要不要叫刘叔去找他回来?”
白成山凝神了片刻,摆了摆手,缓缓地道:“算了,就这样吧,走了也好。不必叫他回来了!”
白锦绣心里一阵失落,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落。
她费尽心机想要谋求的事,虽然一波三折,但最后终于如愿达成;父亲也没生她的气,父女不但和好如初,她更是知道了父亲是如何的为自己考虑,真心疼爱自己。这个晚上,王妈后来心疼她一天没吃饭,特意给她做了一顿美味的加餐。她在散发着清新木香的大橡木桶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然后躺在帐子熏过沉香的松软的床上。
这一天太累人了,放松了下来,她此刻应当没有心事,很快入梦才是。
但是她却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下半夜了,还是无法入眠。
四合柜上摆着的西洋钟,时针指向了早上四点。屋里光线还很黯淡。白小姐头昏脑涨地从床上爬了下去,坐到窗前的桌畔,对着自己摊在桌上的一叠画稿,发起了呆。然后揉着自己的两只太阳穴,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西洋钟的时针向前缓缓推移了一格。清晨五点钟,夏天的晨曦,开始在窗外微微地泛白。
就这样让他走掉,她会欠下一个人情。
她白家的人,什么都可以欠,但不能欠下人情。
这是真的祖训,不是她当初随口胡诌骗那个人的。
她不再犹豫,飞快地奔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拿出自己的衣服,迅速地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