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白锦绣跟着聂载沉回到家中。
她昨晚没睡好,现在有点困倦。他安置好她,自己也陪着她睡了下来,但又歉疚地向她解释,说等下他又要走了。今天还有重要的事,他在九点前必须回去。
在嫁给他之前,白锦绣真的不会相信,自己的心胸竟然能够大度到这个程度。
听他说又要走了,她心里是有些失落,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心疼他累,要他再抓紧时间休息下,她先不睡了,到点会叫他起来。等他走了,她再补觉就是。
所有的失落、难过和委屈,她自己都能消化掉。就和聂载沉另外放在衣柜里的他母亲做给他的衣物和她送他他却从未用过的那块金表一样,想起来虽然心里就像有根刺,但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白锦绣真的想他开心。
和自己结婚,要是能让他感到开心,也就是她最大的开心了。
她真的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她能做得到。
聂载沉是怀着对她的歉疚和庆幸之情而离开的。歉疚是自然的,而之所以庆幸,是聂载沉以前真的没想到,她竟能这么地体贴自己,他甚至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但是现在他事情真的太多,一忙起来,确实也就没有心思再顾别的了。很快,两天之后,就是会议召开的日子。
这个会议非常突然。肇庆的朱铁生、惠州的马宏辉、潮州的刘继祖、清远的宗敬先等人,原本要么是清廷的地方总兵、统制,要么是世家豪强。趁几个月前清廷覆灭的大乱起势占领地方,靠着手中兵马做了一方头号人物。自然了,人人毫不犹豫咔嚓一下剪掉辫子,挂上新的旗帜,一夜之间,全都成了新党人物。
和地方头号人物陈济南不一样的是,他们手中的枪不够。人马好拉,想弄枪却不是容易的事。钱是个大问题。很多地方本就穷,百姓又早被清廷反复搜刮,税收就那么点,能养着人马就不错了,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去弄枪。
而聂载沉不但凭着先天优势手中握着原新军的主力,现在又是广州临时司令部的司令,相当于前清广州将军,还兼了总督的行政,地位凌驾,他突然要他们来广州开会,电报语气又很强硬,众人不敢不给这个面子,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来开会。
要是老老实实来,就表示他们服从了他的权力。而一旦服从,就意味着往后要失去最重要的自主权。所以在收到电报后,相互暗中商量了下,决定如期参加会议,看看那个姓聂的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但必须带着自己的警卫营入广州,兵马也跟随在后,起一个威慑的作用。
这一天,各地十几名代表,如期陆续抵达广州。聂载沉早就获悉他们带着警卫营来,队伍也在后头,光朱铁生的警卫营就有几百人,个个持枪,耀武扬威,排场很大。
他任由警卫营入城,自己也没露面,只安排人将众人接入,包下了一间条件不错的大旅馆,让各地代表入住后,当晚于大三|元设宴,由方大春和司令部秘书官代表自己替他们接风洗尘。
众人都十分防备,哪里有心思吃饭喝酒,走了个过场。第二天早上,被告知会议在西营召开,带着人就去了。
西营大门大开,卫兵也没有阻拦众人的警卫,朱铁生马宏辉等人进去,到了会议室。
说好的九点开会,聂载沉人却没到,只有几个一看就是军校学生的青涩士兵忙着倒茶,分烟,招呼他们。
昨晚聂载沉没亲自为他们接风,众人心里就不快了,现在见他开会竟还迟到,更是恼怒。但人都来了,也只能等,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他来,沉不住气了,有人拍桌骂娘,有人抬脚要走,走到门口,却被一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持枪卫兵给拦住。领队的军官微笑道:“聂司令早上临时另外有事,一时来不了,命卑职给各位将军赔礼,请将军们再稍等,他很快就到。”
众人骂娘,强行要出去,有拔枪恫吓的,也有高声叫自己警卫来的,会议室的大门前乱成一团。
那军官见状,竟沉下脸,做了个手势。卫兵倏然列队,齐齐举枪,整齐地拉下枪栓,几十条枪口,刹那全都对准了会议室的大门。
“这里是西营!谁敢闹事?”军官冷冷地道。
众人全都惊呆了,等反应过来,脾气暴躁的,当场就跳了起来,让卫兵冲自己开枪。正闹得厉害,马宏辉喊道:“姓聂的来了!”
众人看去,见一个身穿军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走廊里,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没见过聂载沉人的,之前也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众人这才停了吵闹,纷纷看向朱铁生。
肇庆是前清地方力量相对强大的地区,朱铁生在肇庆当了多年的统制,清廷一倒,他立刻弃暗投明,现在也是地方除陈济南之外的二号人物,比马宏辉刘继祖这些人沉得住气。刚才也没闹,现在见聂载沉现身了,才冷笑道:“聂司令,我们这帮老兄弟是给你面子,今天才过来开会的。你给我们弄这么一个下马威,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了?”
聂载沉命令卫兵收枪,笑道:“早上临时有事,这才来迟了,下面的人又不懂规矩,得罪各位前辈了,我给诸位赔礼。”
他说完,走了进去。
众人相互看了几眼,忍气跟了进去,各自重新入座。
聂载沉单独坐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主位上,目光掠过坐在自己左右的人,微笑道:“清廷覆灭,民国成立,不但顺应时代,也是民心所向。民心向来思统,所以我今天请诸位来,就是商量怎么规划这块南疆宝地,保证日后统一行动,免得各自为政纷争不断。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思。”
他话音落下。下头没有一人发声,有的自顾抽烟,有的面露冷笑。
聂载沉不动声色,继续道:“那我就说了。全省现状如何,大家心知肚明。我听说现在各地税赋也都各自流入地方腰包,去向不明,这不是好事。特殊时期,广州司令部身兼数职,要担负全省的财政,除了军事费,还有各种民生支出。光靠广州税赋,实话说非常吃紧,再养着你们地方那么多人马,很不合理。必须整合改编,把钱用在更需要的地方。我粗略统计过,除去陈济南部,你们手里加起来有三万多人,人数过于臃肿,没必要全部保留。所以我决定精简成一个加强师,每个地方只保留必要的一个保卫团,人数不超一千,定下一个用兵标准,将不合标准的全部裁掉!往后地方税收也统一上缴,只留一个团的军饷,其余收归广州,按制拨返。”
会议室里的人脸色大变。马宏辉立刻道:“姓聂的,你凭什么这么决定了?不是说叫我们来商量吗?”
聂载沉笑道:“刚才我请你们发言,你们全都不说话。你们没意见,那就我来定,有问题吗?”
刘继祖一把甩了手里的香烟,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老子没空陪你玩过家家。姓聂的小子,你自己玩吧!”
剩下的人也大声嘲笑,纷纷跟着站了起来,一起朝外走去。
聂载沉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道:“诸位都是大忙人,好不容易把你们请来这里,不谈出一个结果,你们觉得我会让你们走吗?”
他语气平淡,但威胁之意却扑面而来。
众人一愣,停住脚步,转头盯着聂载沉。
“姓聂的,你敢?”
聂载沉说:“你们的警卫营刚进来就被缴枪了。至于外头的那些人马,就算对你们忠心耿耿,钱也没法收买,但我要是真想对你们不利,恐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众人脸色大变。朱铁生城府再深,对着这么咄咄逼人的一个后辈,也是忍耐不住了,猛地拍案而起。
“聂载沉,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们今天即便全都没了,你以为你日后就能高枕无忧?”
聂载沉自然不会真的对这些人全部下手。除人容易,但这些人在地方都盘踞多年,根深蒂固,确实就像朱铁生说的一样,后患无穷。
他需要的只是杀鸡儆猴。
他说:“今早我不是有事迟到了吗?确实有点事。陈济南今天没来。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没来?”
众人原本也是心存疑虑,相互看了一眼。
刘继祖哼了一声:“陈统制可不像我们好说话,愿意给你个面子。没想到你不识好歹!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聂载沉笑了笑:“刘将军你错了。不是陈济南不给我面子,而是我不需要他来这里开会。”
他语气转为严厉:“实话和你们说吧,陈济南表面拥护民国,实际居心叵测,竟然密谋炮轰广州,破坏局面。要不是我及早察觉,派出炮艇拦截,广州现在恐怕已经废墟一片。他这是咎由自取。就在你们来广州的路上,我已派遣部队前去攻打韶州,二十四小时,就拿下了韶州县城!”
他把一个文件夹朝着众人甩了过去。
“这是战报电文。今早我收到了最新电文,陈济南潜逃,被他手下士兵击毙了。”
朱铁生等人脸色大变,拿过电文,争相翻了几下,会议室里气氛跟着大变,众人议论个不停。
朱铁生合上电文,勉强道:“我不信!他手下五六千的人马,跟他多年,打过了不知道多少仗,怎么可能让你这么快就攻下县城?”
聂载沉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是有几个忠心的下属,也很有能力,可惜啊,水路陆路共同遭到攻击,加他自己的十几门大炮,下头的人又没得多少好处,你们说,他们是愿意继续留着脑袋吃饭,还是上去当炮灰替陈济南卖命?”
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了死寂,半晌,马宏辉跳了起来。
“我不信!你让我发电报!我要发电报回去问!”
聂载沉看了他一眼,示意门外的手下将他带去通讯室。
马宏辉匆匆去发电报,会议室里众人一语不发,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埋头抽烟。
聂载沉坐着,冷眼看着众人。
大约二十分钟后,马宏辉回来了。
“怎么样,韶州真的完了?”
马宏辉有气没力地点了点头:“韶州县城,真的……一夜就丢了……陈济南也死了……”
众人“啊”了一声,全都静默了下来。
聂载沉环顾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冷冷地道:“你们谁有陈济南那样的实力,现在就可以给我走。但我实话告诉你们,我是不会允许我的治下有自立为政的人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是走陈济南的老路,第二协商改革。走第二条路,我的军事部里,会给你们留下相匹配的位置。”
“你们自己考虑吧。”
聂载沉站起来,撇下会议室里的人,迈步走了出去。
……
白锦绣也知道聂载沉最近在忙什么。好像要收编各地军队,制定全省统一的行政制度。
他那么忙,早出晚归的,她自然尽量不给他添事。这天是嫂子张琬琰母亲的寿日,他陪着她到了张家,给张母拜过寿后,没留下吃寿宴,有点事先走了。
嫂子和大哥今天两人都忙着应酬客人,照应不到她。阿宣跟着她玩了一会儿,也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伙伴溜到后花园去了。
同桌的女客大多是张家的亲眷,自然全都认识她,对她毕恭毕敬。或者看着不敢搭讪,主动搭讪的,说的也都是奉承的好话,实在无聊。寿宴又没结束,自己也不好就这么回去。白锦绣坐了一会儿,起身出去方便。回来的时候,走到贵宾厅外,听到同桌的女客们正议论着自己和聂载沉,起先说的都是好话,夸聂载沉一表人才,又有本事。
“白老爷也真有眼光,挑了个这样的女婿,这不是捡到宝了吗?”张家的大姑说。
“可不是嘛!这样的年轻人,到哪里去找啊!”另个亲戚太太附和。
听到她们夸赞聂载沉,白锦绣心里一阵甜蜜,比听到夸自己还要欣喜,就停了脚步,没有立刻进去。
“其实绣绣也真的是个福星。我们琬琰以前跟我闲话的时候,常说她小姑子小时候生出来旺白老爷。现在聂姑爷娶了她,这才几个月啊,他这官就嗖嗖地升。我看绣绣也是旺夫。”张琬琰的一个姨婆跟着说。
众人又点头:“对,对,绣绣和聂姑爷,就是天生一对。”
白锦绣自然不相信什么旺夫之类的话,但听到她们说自己和他天生一对,更加不好意思就这么进去了,正想悄悄先退出来,等她们结束了话题再进来,忽然听到大姑又说:“不过有个事,我就有点纳闷。绣绣成亲了,都还住在娘家。虽说聂姑爷家世是比不上白家的,但这样跟着绣绣住白家,有点不大好看。前几天我就遇到个不知事的人,竟然问我白家是不是招了个倒插门的上门女婿,被我给说了!”
姨婆忙道:“这个我也奇怪,先前特意问过琬琰。琬琰说是聂姑爷知道他忙,照顾不到,体贴绣绣,怕她跟出来住不习惯。是聂姑爷好。”
众人哦了一声。另个亲戚太太却又说:“话虽这么说,但外人可不这么想,难免误会。所以说啊,聂姑爷真是个好脾性的人,处处替绣绣着想。像我家那口子,没本事,脾气还大,明明靠着我爹混日子,最忌讳别人说他靠我娘家。别说我带着他住娘家了,有回被他知道有人说他靠我娘家,他竟然气得跑出去喝了个大醉,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所以说啊,男人越有本事,越能忍,也不计较这些破事儿。”
满桌人点头赞同。三姑六婆们又说了几句这个,渐渐岔开话题,说起别的家长里短来。
白锦绣站在厅外,怔了,过了一会儿,听到里头的人说自己怎么还没回来,要去找,这才回过神,装作刚回来的样子,走了进去。
宴席终于结束。大哥喝醉了酒,嫂子带着阿宣晚上就留宿在张家。张琬琰让白锦绣也住自己娘家,说明早再一道回去。白锦绣归心似箭,婉拒,说自己坐马车回去就可以了。
张琬琰见留不住她,只好随她,送她出了大门,正要叮嘱下人护送好小姑子,忽然看见门外停了一辆汽车,聂载沉从车里下来,很是高兴,推了推白锦绣:“最好不过了!载沉接你来了!”
聂载沉走到两人面前,叫了声大嫂,对白锦绣说:“我事办完了,过来接你回家。”
白锦绣就和张琬琰辞别,跟着他上了车,开往西关的白家。
聂载沉开着车,留意到她一语不发,似乎怀着心事,便问:“绣绣,你怎么了?”
白锦绣看了他片刻,说:“聂载沉,我不想住家里了。我想搬出去和你单独住!”
聂载沉把车停在了路边,转脸看着她:“你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要搬出来?”
白锦绣笑道:“你这么惊讶干什么?你那么忙,白天我总是见不到你,也就晚上那么点时间才一起。我家和司令部又那么远,一个城西,一个城东,我不想让你在路上来回浪费时间。何况,我也想离你更近些。地方我都想好了。司令部的后头以前本来就是内宅,供官员家眷居住,现在空着,我搬过去,名正言顺。你觉得呢?”
“不行!那里条件不好,不适合你住。”聂载沉拒绝。
“我就要住!我不在乎!别人能住,我为什么不能?我想和你离得近点!你答应我嘛!”
白锦绣靠过来,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绣绣……”聂载沉还是犹豫。
“你是不是不想我离你那么近?你烦我?”白锦绣看着他。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
“不是就行。就这么定了!我自己叫人收拾地方,收拾好就搬过去,不用你操心!”
她笑盈盈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