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昨天整整一天没来,今天眼看半天又要过去了,还是没露面。
这样破天荒的情况,秘书官还是头回遇到。
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看表,想打个电话去白家,问下人今天到底还来不来,又有点顾忌,正犹豫着,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抬头见他终于来了,身影正从门外走廊上经过,松了口气,急忙拿起文件,跑出自己办公室跟了上去。
“司令不是说昨天送完夫人就过来吗?后来一直没见您,我想司令必是有事,也未曾打扰。”
其实是他知道夫人撇下他要出国半年,上司心里苦,所以昨天虽然等不到人,也不敢贸然打电话问。
“她不走了!留下了。”
聂载沉走进办公室,坐下去说道,神色虽看起来如常,但语气里的愉悦却是掩饰不住。
“恭喜司令,贺喜司令!夫人真乃司令你的知己贤内助,司令你有福气啊,实在叫人艳羡!”
秘书官立马奉上一通马屁――这是他在前清陆军衙门里做事多年留下的后遗症。马屁倒也不是自己特意想拍,而是深刻融入骨血,顺时应景,张嘴就来,想改都改不了。
聂载沉笑了笑,问:“昨天我没来,江西那边有回电吗?”
“有,有,今早上刚收到电报!知道司令您在等着,所以刚才正想给您打电话呢。”
秘书官送上夹着电文的文件夹。
聂载沉神色立刻转肃,接过看了一眼,合上电报,说道:“回电,说我十分感激,记下这个人情了,往后愿同心哿Γ共克艰难。”
秘书官记下,又道:“还有件事。昨天那个美利坚商人打来了电话,说货今晚就能到指定的地方,叫您准备收货。”
“知道了。你再告诉他,到时我会亲自验货,东西要是不好,他一分钱也别想拿!”
秘书官说:“司令放心,昨天他自己说的,司令您是内行,绝对全部照您给的单子弄,一点也不会错。”
聂载沉点头:“我收完货,这两天有事要出门,再去趟老家,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在外我会定期联系,有事你及时报告。”
“行!只要能联系得上,司令您尽管放心去!”
秘书官话音刚落,走廊上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秘书手里拿了份文件过来。
“司令,通讯处刚收到封川那边发来的急电!”
秘书官立刻转呈。
“司令,出了什么事?是梧州有动静?”
封川位于两广交界,对面就是梧州,梧州在前清时是广西一个重要的军镇,所以一听到封川有急电,秘书官立刻联想到了梧州。
他也看见电报的封头上做了最高等级急电的标志,应该是十万火急的消息,但见聂司令看完电报,神色除了凝重了些,并不见别的什么表情,忍不住问了一句。
聂载沉没有立刻回答,陷入了沉思。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广西的刘荣动手了。
电报报告,梧州至少集结了一个师,于昨夜连夜开到两省边境,天明炮轰贺江口。贺江口的广东守军顽强反击,但因对方火力凶猛,这边弹药不足,在对峙两个小时后,被迫放弃,撤退到了封川县,同时发来急电,请求支援并等待上命。
这个开炮的借口,是刘荣要为从前的韶州标统陈济南报仇,称两人义结金兰,兄弟被聂载沉干掉了,他自然要为兄弟报仇。
从拒绝北上,特使拂袖离去的那一天起,聂载沉就准备着北府对自己的发难了。
非常时期,杀鸡儆猴,以警告和自己一样或者抱观望态度的人,这是非常有必要的雷霆手段。没半点毛病。
换成是自己处在对方的位置,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这么做的。
而刘荣肯受驱策,自然也不是为了白白浪费枪|炮子|弹。两广虽向来被绑着相提并论,但比起富庶的广东,广西油水有限。这两年,穷得叮当响的刘荣得了这样默许的机会,授意他去抢地抢钱,他何乐而不为。
“通知军事部处长以上级的所有要员,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去往会议室。”
“半个小时后,准时开会!”
聂载沉放下了手里的电报,下令。
秘书官一凛,知道是出了大事,立刻带着手下下去准备会议。
……
聂载沉走后,白锦绣睡到下午才醒了过来,饥肠辘辘,手脚酸软,下地站都站不稳,吃了点东西,感到力气才慢慢恢复了过来,想着他说就要带自己回他老家,就一边等他回,一边收拾起了两人动身回太平的行装。
早上她下船太过匆忙,根本没空管行李,何况小船也放不下那么多的大箱子。等船到了香港,她的随从会带着东西下船,再运送回来。
她等不及那些箱子回来了,说不定明天就能和他出发。何况,那些原本要带出国穿的衣物也不大适合这趟出行。
她打开衣柜先帮他收拾东西,很快收拾好,又替自己选整理要带出门的,忙忙碌碌,不觉天就黑了,张琬琰上来说,刚才司令部里的一个秘书打来电话,说他有事,晚上回来可能会很晚,叫她不必等他。
这样的情况,白锦绣已是见惯不怪。听完就有一种感觉,十有八|九,这趟回他老家的计划是要搁浅了。
她一直等到深夜,过了凌晨,才听到外间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终于回来了。
她躺在床上看书,丢开书,飞快地下床,朝着正往里头走来的他扑了过去。
他一把接住她,抱起进到里卧,放她坐到了床边。
“肚子饿吗?”
白锦绣端详了下他,见他眉宇略带疲色,问道。
“不饿。”他摇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事就说。”
他迟疑了下,说:“绣绣,有战事了。广西刘荣借口报仇,今早越境炮轰封川县城。此战非常重要,南北各省,全都盯着。不把人打趴,后患无穷。我亲自督战,明早就动身去梧州!”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狠戾。
白锦绣一下愣住。
他见吓到了她,忙放缓语调,又安慰她:“你别害怕,有我在,广东不会有事的!”
白锦绣回过神来,摇头:“不是,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担心事发突然……”她停了下来。
“别担心,我有所准备,也不算是仓促应战。”
他耐心地向她解释。
“之前我拒绝北上,就知道不会太平,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广东接壤闽、赣、湘、还有广西四省。现在刘荣来犯,我和他打,没问题,关键是其余三省。福建孙敏福,江西李少璞,还有湖南,他们要是趁火打劫,广东腹背受敌,才是最大麻烦。”
海军的军费开支庞大,舰艇的维护和保养犹如无底之洞,前清留下的这支南粤水师,现在形同虚设,几乎起不了什么大用,虽然名义上还归属中央,但无论是此前的南府还是现在的北府,无力也根本不会为粤海军拨下一分的军费。陆军对此早有微词,军官之前在军事部的会议上频频表示不满,希望能效仿福建,裁撤海军,补贴陆军。但聂载沉将议案一直压着,没有点头。
“福建解散了海军,我留着全部的舰艇,一艘也不裁撤,就是为了今日之用。只要孙敏福有任何的异动,我的舰艇就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开到福州,炮轰福州大门。有这个震慑,他不会轻举妄动。”
白锦绣恍然大悟。
“江西和湖南呢?”她又追问。
“江西省长是我从前的同学,我对他很是了解,志同道合。他今天也给我了明确的答复,可以信任。至于湖南新军,一向亲近北府,实力也很雄厚,现在应该是在观望,确实是个大问题,不过此前,我已调方大春到了韶州,命他严守北线。今晚我刚收了一批武|器和弹|药,已经安排上路了。增加这些装备,就算湖南新军听从北边真的攻打,两面夹击,方大春部至少应当能够坚守一段时日,这段时间,我带主力亲自督战广西,争取速战速决!”
白锦绣听完他的详细部署,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些下来,沉默了片刻,说:“我今天恰好帮你收拾了些东西。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
她站起来要走,被聂载沉拉住手。
她转头。
“绣绣,打仗要带的东西很简单。”
他解下身上佩着的枪,朝她晃了晃,放在床头柜上。
“这么晚了,你也累了,先陪我一起睡觉吧。”
他望着她,微笑道。
白锦绣和他对望了片刻,说:“好。”
次日清早五点钟,天才微微泛白,白锦绣和闻讯有些忧心的兄嫂一道,送走了聂载沉。
他开着车,很快就消失在了朦胧的晨曦里。她回到房间,想补眠,却怎么也睡不着,等到晚些,打了个电话到司令部。秘书官接起来,告诉她聂司令已经去往梧州了,并答应,会随时把收到的战况第一时间通知她。
白锦绣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必担心,他很快就能凯旋,但是不去记挂,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渡过了难熬的几天,这天再也忍不住,动身回古城去找自己的父亲。
粤桂两军会战梧州,聂载沉和刘荣也已各自亲临第一战场督战,狭路相逢,一触即发,这个消息,这几天已经成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汽车停在古城白家的门前,白锦绣从车上下来,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奔进了父亲书房,看见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手里读的版面,就是和战事有关的消息。
女儿来了,他也不过抬眼,从眼镜上方看了她一下,又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报纸。
白锦绣上前,把报纸从父亲的手里拿开。
“爹,你别看了!聂载沉现在他在打广西,爹你能不能出面组织两广还有南方别的大商会资助社团进行活动,声讨那个刘荣,揭发他北府走狗的真面目,对他和北府施加舆论压力?我听说姓刘的在广西盘剥百姓,敲骨吸髓,人人恨他入骨!爹你出面,北方不知道,南方商会,一定会卖你的面子!”
白成山摘下眼镜,说:“舆论助战,想法不错。但仗都已经打起来了,事到临头,作用有限。”
“我知道!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北边还有湘军在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参战,聂载沉他极有可能腹背受敌!”
白成山沉吟了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看起来像是地图的纸,摊开,招手让女儿过来看。
白锦绣看去,见是一张铁路布局图。不禁一愣。
“爹,你让我这个干什么?现在我和你说打仗呢!”
白成山没接她的话,继续说道:“这张铁路线路分布图,是你舅舅做广州将军的时候就派人勘测绘制好的。当时鄂湘粤三省上下齐心协力,好不容易终于从洋人手里拿回了铁路权,你舅舅是踌躇满志,想要修一条能通出广州向北延伸的铁路,奈何时局多艰,资金匮乏,空有图纸,最后什么也没修成,他人就离开了……”
白成山说起旧事,神色有点唏嘘。
白锦绣虽然还是迷糊,但默默听着,不再发声了。
白成山唏嘘过后,回过神:“爹是咱们商办铁路总公司的大股东,这几年,爹已联合广州总商会还有各大善堂,集股筹资将近三千万元。现在广东局面终于日趋稳定,修建铁路已能提上日程,至少,要把我们广东境内的修完。湘境却是至今毫无动静。爹去给湖南商会会长写封信,让转交给省长。”
白锦绣迟疑了下,小声道:“爹,我知道你的面子大,但这种事,就凭你一封信……”
白成山笑了起来:“绣绣,打仗是为了什么?除了少有的正义,其余打来打去,哪家不是为了利益?你爹的老脸自然不顶用,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任你再难缠的老鬼,只要出得起价,也照样听人驱策。爹打算尽快重启前清时的铁路计划,顺带可以帮他们修至株洲,让湖南那边折价入股,不够的,允许以工时补缺,以此让他一点股份。”
“你说,他有这样坐地分红的机会,是会听爹的话,还是听北边大总统的话?”白成山望着女儿,笑问。
白锦绣欢喜地搂住了自己的父亲的脖子:“爹,你太厉害了!谢谢爹!”
白成山笑道:“你爹也是算过的,账确实亏。但人活世上,赚那么多钱,死了也带不走。若能早日修好连通两省的铁路,不但利国利民,于商业流通更是大有裨益。这笔账,算到底,不亏!”
“还有,谁叫载沉是你爹的女婿呢。你爹不帮他,帮谁?”
白锦绣只剩下拼命点头的份。
“爹,你快写信!快点!”
她立刻把笔墨纸砚送到父亲的面前,殷勤地替他磨墨。
白成山看了女儿一眼,摇了摇头,提笔很快写了信,封印后,叫来刘广,命他自己亲走一趟,尽快把信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