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魏戍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掌柜的便愈发好奇那个人的身份,但对于这个“比天还要高”的说法,他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还有些嗤之以鼻,权当是一种夸大其词。
十楼之上,天穹之下。
对于修士而言,这八个字便已然是一种极高的赞誉,然而今之天下,能够真正意义上达到这一步的,尚且不足双手之数,故而“比天还要高”一言,纯粹是无稽之谈。
如此赞誉,除三教祖师之外,皆是经不住推敲。例如儒家的某位读书人,学问很大,世人所公认,但学问却无法等同于修为。
至于十方榜上的有名之人,那位龙虎山天师倒是可以勉强跻身此列,而梅零却只能算作半个。名次尚且在梅零之后的罗浮,更是连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念及于此,掌柜的不由得眉头紧锁,自己好像把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给忘记了,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魏戍笑而不语,心道论及文字障,果然那书生才是此道的老祖宗。不过当年之事又不是见不得人,大大方方地说与世人听便是,如此小心藏掖反倒是多了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当真是何苦来哉。
“哦?小小风神,如今也敢教我做事?”
天下文字,最是玄妙,每每谈及或是念及,皆会有所回应。尤其是当想起造字之人时,那份回应便会更大,如今的魏戍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平静的心湖,无风起浪,不由得荡起一圈涟漪。
魏戍有些无奈,以心声言语道“陈尧,你我当年也算好友,何至于如此?”
“岂敢岂敢,陈尧不过一介落魄书生,哪敢与风神大人为友?”书生轻笑道。
魏戍没好气道“有事说事,若无事就赶紧走,我这里现在忙得很,没时间来招呼你。”
书生继续打趣道“不愧是风神大人,与他人言语时就是硬气。”
“你有完没完?!”魏戍面色一沉,有些不悦道。
“急什么,我当年亲手设下的文字障,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能破开的?”
“你到底想干嘛!”
书生缓缓说道“诚如某人所言,魏戍就只是魏戍,与风满楼无关,但有些东西终归是他留在楼里的,所以不拿给你又还能拿给谁呢?既然日后想要重返风家,那么家传手段便不能忘记,否则仅凭一些符箓手段,毫无疑问,你根本无法得偿所愿。”
“符箓一道,亦是大道,有何不可?”魏戍以心声反驳道。
书生一笑置之,“我方才有说过它是小道吗?符箓一道虽好,但可惜却不是你的路。修符多年来,想必你自己也能看得明白,它根本就不适合你。至于那风神幡,既然张欣楠主动开口了,我便没理由不还给你,但需要你自己来取。与你一样,最近忙得很,再加上北方路途遥远,所以就不辛苦跑了这一趟了。原本还想着如何告知于你,如今倒是省了不少事,记得得空过来呦。”
一番言语过后,不管魏戍再说什么,甚至是指名道姓地骂了那书生一顿,也依旧得不到半点回应。至于原因,无非是陈尧主动撤去了“陈,尧”两字对自己的心念牵引,使某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
对于这种无赖行径,魏戍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也无非是接着过过嘴瘾。
刚刚回过神来的魏戍不禁被吓了一跳,原来是坐在他对面的张欣楠此刻正趴在桌子上,彼此的脸凑得极近,而且后者还满脸狐疑地盯着他。
魏戍无奈地抬起手,按在少年脸上,用力将他移开,瞪着他道“你想干嘛?”
张麟轩一手搭在桌边,另一只手拄着脸颊,不由得气笑道“合着我刚才喊你那几声,一句也没听见呗?”
魏戍歉意道“抱歉,刚才在想事情,不免有些走神。”
“罢了罢了,本公子大度,就不追究你了。话说这老掌柜的什么情况,好端端地怎么就突然疯掉了。”张麟轩伸手指了指旁边。
魏戍扭头看去,只见掌柜的面色惨白,神情痛苦,抱着自己的脑袋,口中好像还念叨着什么。
类似于当下的这种景象,魏戍当年见过不止一次,所以早就习以为常了,于是轻声解释道“未曾完全地陷入文字谜障之中,或是沉溺于梦幻之境,都是如此下场。若是方才继续让他问下去,大概你现在也会是这幅模样。不过依着公子的定力,是绝对无法与这位前辈相提并论的,下场没准会更惨一些。至于真假虚幻之间的那种挣扎究竟又是怎样一种情况,我是不太清楚的。若是日后有机会,公子可以去问问你的那位十三师叔,他本人最擅长此道。”
张麟轩点点头,接着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叫醒他就可以了。”
张麟轩静静地看着魏戍。
魏戍有些疑惑道“又怎么了?”
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又不知道怎么叫醒他,既然你知道,那当然是你来了。”
魏戍一时无语,只得以双指捻住一张符箓,心中默念一遍清心咒,然后轻呵一声,“敕。”
符箓燃烧殆尽,只在魏戍的指尖留下一点青光。正当魏戍准备将这道青光点在老掌柜的眉心时,隔壁桌的伙计突然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我劝你们最好停手。”
张麟轩心弦一紧,立刻扭头看去,只听那伙计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酒足饭饱之后就该识趣离开,何苦留下来自讨没趣。”
魏戍神色自若,轻笑道“若是此番见不到前辈才是自讨没趣,如今既然有幸得见,那便说明选择没有错。”
伙计嗤笑一声,道“远望云雾中,如何见真容。我既可以是心善的掌柜,也可以是懒惰的伙计,还可以是无感无识的桌椅,你谈何见我?一座客栈,一座孤城,皆可是我又不是我,你这又算哪门子见我。之所以出言提醒,是不想你好心办坏事,叫不醒掌柜的,反而唤醒了那一缕恶念,到时候麻烦的还是你们自己。”
魏戍不解道“恶念?”
伙计懒得解释,于是便扭头看向张麟轩,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书在你身上,那便由你来说。”
张麟轩故意装傻,笑问道“身上的书倒是有不少,就是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本。”
伙计微微皱眉,神色不悦道“如此地不爽利,也敢称自己是剑客?你的两位师兄虽然也不得纯粹,但最起码没有你这些花花肠子。”
张麟轩微微一笑,轻声道“出门在外,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还望前辈莫怪。至于我那两位师兄,晚辈是一直无缘得见,自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伙计冷笑一声,“真不愧是张欣楠的徒弟,一样的令人生厌。”
张麟轩气定神闲地说道“掌柜的,差不多就行了。”
坐在少年身旁的老掌柜忽然静止不动,一眨眼,便如云雾般散去。等到他的再次出现,已然落座隔壁,然后笑容有些玩味地看着张麟轩。
张麟轩作了一揖,却什么都没说。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眯眼笑道“何时发现的?”
“就在刚刚。”
“哦?”掌柜的不免神色疑惑。
“比天高者,唯有吾师。至于师尊名讳,一个跑堂的伙计都能述之于口,堂堂掌柜的竟然不能?此间的一切若皆是前辈散道为之,那么彼此便应心意相通,所以天知也好,地知也罢,总而言之,都是你知,他知。既然如此,前辈方才的那副悲惨模样可免不得有些贻笑大方了。”张麟轩轻声解释道。
“不愧是看过那本书的人,见识就是不一样。”掌柜的由衷称赞道。
“天下道法出十方,所以一点都不稀奇。”
掌柜的微微皱眉,遂问道“此话怎么讲?”
“诸楼主之道寄托于十方阁中,而前辈之道则寄托于这座孤城,此二者与神灵寄托本源之力并无任何差别,所以一点也不稀奇。前辈所言之书未必有此言,然而一本名为《纳炁录》的书中一定有关于它的记载。”
张麟轩嗤笑一声,然后开始默默背书,“所谓修行,首重心性,次在勤勉,一悟则百悟,一法通则万法通。心湖静水之畔,筑楼渐次登高,然其始终不过一虚无之物尔,若无依托之所,必不得长久。待光阴流转,无异于空中楼阁,最终皆成戏言。大道自然,悟道在先,证道在后,然修者若想证道,则必有所依仗。归根结底,人妖仍是地界生灵,故脚踏实地,实为重中之重,万不可忘。”
闻言之后,魏戍似乎有所感悟,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掌柜的神色凝重,沉默不语,与伙计对视一眼,突然站起身,恭敬地朝着少年拱手而拜,久久不肯起身。
魏戍加之于己身的障眼法无故散去,以至于再次化作女子模样,一股柔和的紫气在她身旁萦绕不绝。待光华渐渐敛去,魏戍忽然起身,朝着少年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多谢公子传道。”
张麟轩挠了挠头,神色有些尴尬,心道,不过就是背个书而已,怎么突然就成传道了。你们三个,难不成平日里都不看书吗?要是本公子没记错的话,那本《纳炁录》似乎值不了几个钱。
掌柜的站起身,神色认真道“敢问公子,你所说的那本《纳炁录》现在何处?”
伙计立刻补充道“若是公子肯将书籍借我等一观,日后无论刀山火海,只要您吩咐一声,在下无有不为。”
你俩就是一个人,这么说话,总感觉怪怪的。少年不免心中嘀咕道。
张麟轩干笑道“一本书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魏戍站在少年身边,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言语间有些哀怨道“公子,妾也想要一本。”
张麟轩板着脸,沉声道“你离我稍微远点。”
魏戍瞪眼道“就不!”
张麟轩无可奈何,便只好忍着,暂且先不去管她,郑重其事地说道“诸位,说实话,那《纳炁录》一两银子便能卖十余本,当真没看过?方才所言,是在故意打趣我吧?”
掌柜的一脸震惊,“什么?!”
伙计满脸错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魏戍与二人也是一样的反应。
“书中所记载的,多是纳炁行炁的简单法门,似乎并没有你们所认为的那么玄妙。不过依着书中的一句话,倒是比较符合现在的状况。”
“什么话?”伙计急不可耐地问道。
“道既在天地四方,又与君近在咫尺,所谓悟道,不过忽然而已。”张麟轩缓缓说道。
“书中还有何言,还望公子您详细说说。”
张麟轩依着自己的记忆,又大致背诵了百余字。
客栈之中,一场如此“儿戏”的传道,被楼中一位身着浅蓝色长袍的男子尽收眼底。
此人名为秦湛,别人寄托大道,而他却寄托神魂,本应是小师弟,但最终却成了小师兄,可谓是一人之上,十一人之下。
他的头发总是很乱,好似杂草一般。长眉若柳,底下生一双极好看的明眸,如星辰般璀璨,又如寒潭般深沉,可纵览古今天下诸事。
无人之时,他总喜欢望着夜空傻笑,笑着笑着便不觉红了眼眶,模糊了皎洁月光。
潮信楼内,秦湛凭栏而立,眺望远望,依照与师兄的约定,所以他的视线从不落在北境三州,但三州之外,一览无余。
瞧着自家的傻师侄,秦湛有些哭笑不得,因为少年实在是太过慷慨。如此传道于人,所需耗费的心神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又何至于如此善待他人。要搁在以往,你小子口中的一句前辈,那城中之妖可担待不起,若敢随口应下,一场天雷问责无论如何都免不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十方阁的脾气也大不如前咯。
秦湛随手拘来一缕清风,言语一二,便准备抛出,好以此与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们提个醒。若在敢得寸进尺,那便来我楼中修行。
陈尧缓缓下楼,来到此处,轻声道“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何苦插手个人缘法。”
秦湛与师兄见礼,待起身后,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可这种说法,“家中晚辈,年幼无知,故可以犯错,但我不会看着他一错再错。”
陈尧笑问道“你是说那小子做错了?”
“《纳炁录》是何物,师兄应该清楚,之所以能够流传于北境三州,是因为那位镇北王的缘故。臭小子不知其中真相,无意间传道他人,你我做长辈的难道不该阻止?”秦湛反问道。
“何时认下得这个晚辈,我怎不知?”陈尧轻笑道。
“与诸位师兄不同,我始终都是认那个大师兄的,所以他的弟子自然而然就是我的晚辈。臭小子如此,许薛二人也如此,但后者自修行以来,便无登楼的想法,故而一直无缘得见,否则一些见面礼早该给了。”秦湛笑容温和道。
对于十方阁有再传弟子一事,秦湛向来极为看重,所以每每谈及晚辈时,心中便十分高兴。依着秦湛自己的某种说法,就是万年来一成不变的十方阁也该有些朝气了。
作为十方阁的“眼睛”和“耳朵”,秦湛需要时刻地去关注人间的变动,不然他身边的徒弟就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每当看到一个良才拜他人为师,他总是免不得痛心疾首,恨不得将人抢过来,然后收入自己的门下。
陈尧会心一笑,喃喃道“一些个潮头,如今也确实该退去了。”
秦湛笑而不语,悄悄张开手掌,一缕清风便随即融入于天地之间,准备飘向远方。
陈尧无奈地摇了摇头,临空而书一个“风”字。原本已经自由的那缕清风,只得再次被人拘押于手中。
陈尧微微偏着头,有些得意地笑着,“甲子之内,这里我说了算。”
秦湛冷哼一声,心中不免郁闷,小声嘀咕道“还不是差点让人斩了楼门。”
“嗯?你说什么,为兄没有听见,要不再说一遍?”陈尧笑容温和地说道。
秦湛下意思地咽了咽唾沫,干笑道“天儿不错,适合出去放纸鸢。”
陈尧到底还是宠溺这位师弟多些,于是轻挥衣袖,将无数“墨迹”收入旧书楼中。
客栈里,张麟轩耐心传道多次,可三人无一例外,总是听完就忘。
秦湛不由得咧嘴笑道“还是师兄高明。”
对于某人不走心的马屁话,陈尧一笑置之,“你口中的那个臭小子,就由你这位当师叔的去提点一下吧,以免日后再口无择拦,将《纳炁录》中的言语随便说给他人听。届时我可未必还有耐心替他擦屁股。”
“明白。”秦湛笑嘻嘻道,“对了,师兄,师弟我还有一事不明,可否指教一二。”
“讲。”
“风神一脉的丫头,为何非要去见那城中妖?”
陈尧解释道“据史书上记载,风神当年曾受邀做客人间两次,一次是以真身降临,而降临之地便成了日后的风家祖庭。至于另外一次则是以神识游历东海,从而与第一位东海之主结下了一段缘分。除了之外,其实还有一次,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后来听小十三说的。”
“第三次?难道是来与东海之主再续前缘来?”
陈尧一瞪眼,秦湛便乖乖闭嘴。
“落脚之地,就是那座孤城。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小十三不愿说,我也就没多问。不过风家似有传言,说是老祖宗给他们留下了至宝,若谁能寻到,便是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魏戍所求,也许就是为了此事。”
秦湛思量片刻,一脸坏笑道“师兄,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忙?”
陈尧未作多想,道“除了有些手稿还未写完之外,便无任何琐事缠身。”
秦湛拱手施礼,一揖到底,“三日为限,监察巡视之责便托付师兄了。”
未等陈尧反应,秦湛便立刻施展一念千里的神通,溜之大吉。
陈尧站在原地,神色如常,轻笑道“前有师兄,后有师弟,十方阁的待客之道,似乎还不错。魏戍,念你我多年前曾是好友,如此招待,可还满意?”
片刻之后,陈尧忽然面露忧色,喃喃道“张欣楠,你如此安排的意义到底何在,风家日后是去是留,你倒是给我一句准话啊。”
城头之上,剑客拄剑而望,眼中所见,万里冰川。
张欣楠突然打了个喷嚏,没好气道“最近很忙,没事别念叨我。”
剑客如今确实很忙,因为要打的架有很多。
一声愤怒的咆哮,突然响彻北地。
老不死的,还不服气,那我便打到你服为止。
一剑横劈,搬山。
一剑纵砍,断江。
咆哮之声一日不止,剑气便要纵横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