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明,故而秦湛并不急于南下,因为找徒弟这种事也没有说半夜去别人家里抢的,总要大白天的,你我双方心甘情愿才是。
秦湛双手负后,立于城头之上,向北而望。对于不远处的那场打架,权当做个看客,以此寻些热闹。城关上,明月无声;城关下,亡魂哀鸣。若不找些事做,恐怕真要被这群不曾死干净的家伙们活活烦死。
黄沙之中,双发你来我往,拳拳都不曾落空,一人早已鼻青脸肿,不见真正容貌,而另外一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白衣,已然满是血污。
尽管如此,两人却依旧出拳不停,只要得手,便会重重地朝着对方砸去。双方打来打去,毫无神仙气度可言,反倒像是市井中的两个泼皮无赖,势要将对方打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瞧着有些无趣,秦湛便收回目光,呆坐在城头上,稍后困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哈欠。秦湛突然抬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呼吸十方沉重,眼中满是惊惧,如临大敌一般。
秦湛看着自己的右手,难以置信道“我……竟然开始犯困了?”
人之双眸,白昼而明,夜临则息。
不过对于秦湛而言,夜临则息便是一生最大的奢望。从他舍弃肉身,选择以灵魂之姿,彻底地融入十方阁的那一刻开始,他这一生便只能“白昼而明”。若想休息,唯有一种办法,那就灵魂消散,就此长眠于天地间。
所谓的困意,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因为已数千年前都不曾感受过了。
秦湛神色错愕,口不择言,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鹿,对于周围的一切只有恐惧。心急如焚的他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去扫视周遭,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的双眸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眼角亦有血泪留下。秦湛试图用手去抓,却被一只厚重的手掌拦住,只听来者轻声宽慰道“哪怕肩有重担,也要注意适当的休息,以免累坏了身子。”
眼瞅着快要入夏了,然而城头之上依旧凉风大作,故而来者披了一件黑裘,用以抵御寒风。据说这风啊,好像还是从荒原更北边的山里吹来的,但好在风止镇北,不会波及三州境内的其他城池。
由于某人的到来,秦湛的眼眸似乎没有那么痛了,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张……,镇北王?”
大概出于尊重,或是干脆就忘记了对方的名字,所以秦湛便称呼了一声某人的尊号。
来者正是三州之主,镇北王,张允执。
双鬓微白的老人打趣道“一别多年,如今再见,秦兄可是将我的名字都给忘了?”
秦湛歉意一笑,道“没办法,人老了,脑子就是容易忘事,您就担待着点吧。更何况,我也没全忘,心中还是记着你这位故人的。”
老王爷唏嘘道“当年一别,如今真是故人了。”
一些弦外之音,秦湛听得明白,故而开口问道“当年一役之后,为何不借机离开,难不成非要把命交待着这种鬼地方?”
老王爷微微一笑,反问道“诸位先贤登天之时,可曾想过退下来?”
秦湛极不情愿地说道“没有。”
老王爷不再多言,因为秦湛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昔日登天尚且不退一步,如今不过斩杀几头畜生而已,岂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秦湛无奈地叹息一声,但愿日后的结局不会被自己亲眼所言,但又怎么可能呢。
“方才双眸作痛,你可清楚原因?”
老王爷点点头,缓缓说道“纵观天下河山,却依旧有目光不及之处。比如,脚下。城头之下,除了荒人之外,还有妖族,神族,皆含恨于此,藏于黄沙。如此千百年所积累的怨气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位十方阁楼主此刻毫无防备地地站在城头,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秦湛恍然大悟,原来是着了这些家伙们的道。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这些东西不算什么,可你没有肉身,他们想要侵蚀你的灵魂,未必见得有多难。以后尽量小心些,免得再着了他们的道。若还有下次,我可不一定会刚好在城内。”
秦湛扯了扯嘴角,道“知道了,知道了,您老人家还真是唠叨。”
老王爷神色如常道“岁数这方面,您才是前辈。”
秦湛没好气道“麻烦你滚一下。”
老王爷轻声道“抓紧吧,一会儿有的忙。”
秦湛一脸哀怨道“早知这样,我还不如直奔那座朔方城呢。如今伤了眼睛不说,事后还要被你抓壮丁,您能不能稍微可怜我一下?”
老王爷玩笑道“镇北城的天地元气不要钱?”
秦湛有些无语,只得收敛心神,盘膝而坐,开始吸纳天地元气,以此温养双眸。片刻之后,双眸虽然恢复如初,但困意却仍然存在。
秦湛不由得眉头紧锁,沉声道“这到底是为何?”
老王爷从袖中掏出一件芥子乾坤物,递到秦湛面前,缓缓说道“老先生留给你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话要我转述,你要不要听?”
秦湛接过芥子乾坤物,凝神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瞧见,“你是不是耍我呢?”
“认真看,用心看。”
“啊!”秦湛忽然大叫一声,似乎被什么吓到了,气冲冲地说道“你有病吧!一具女尸,你也敢说这是老头子留给我的!?”
老王爷点点头,神色如常道“还真是老先生留给你的东西。如果不想要的话,你可以还给我。”
秦湛半信半疑,一番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收下。
“不说还有一句话吗?说与我听听。”
老王爷清了清嗓子,神色严肃,准备开口说话。
本以为是什么正经的话语,没想到却是一番破口大骂。
“小兔崽子!为师是许你监察之权,但啥时候说让你不睡觉了?!熬夜也要有个限度,一千年起步,有意思吗?陈尧当初回阁的时候,已然让儒家放权于山下王朝,用得着你再多事?某些个关键的地方,偶尔瞥两眼就行了,用得着一直盯着吗?怎么的,人家上茅房你是不是也要看?你个小兔崽子,少给我拿鸡毛当令箭!赶紧收个徒弟,之后就给我滚回十方阁去!”
秦湛蹲在一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
嗯,没错,就是这个熟悉的味道,老头子当年就是这么骂我的。
其实声音并非是出自老王爷口中,因为当他刚要开口的那一刻,某个老头子就亲自来了,然后不着痕迹地轻轻一跺脚,整座城头也不禁为之一颤。多年来积累而成的怨气,神族的残留此地神识,以及一众妖族的亡魂,皆于此刻,消失的一干二净。
竟然敢动老夫的徒弟,谁给你们的胆子?!
骂声起起伏伏,秦湛依旧咧嘴笑着,却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有些孩子,即使嘴上不肯说,但心中仍旧是想着他们的父母的。有时候的倔强,也仅是为了藏住泪水而已。
某个老头子站在秦湛的身后,抬手按住他的脑袋,呢喃道“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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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之下,漫天黄沙之中,两人皆已伤痕累累,不得不暂时拉开一段距离,留给彼此一些喘息的时间。
陆吾抬手擦干嘴角血迹,大笑道“张欣楠,痛快!”
张欣楠冷哼一声,“老东西的皮还真是厚,这样竟然都打不死你。”
“你一生并未修行过武道,只不过是由剑道从而触类旁通罢了,未得其精髓。若这样的一个‘武夫’,都能随便两三拳将我陆吾打死,那我这脸可就丢大了。虽说痛快,但不免还是有些遗憾。雨幕之中,你我终究难以放开手脚,你用不得那把铁剑,我无法显露真身。今日一战,算不得你我的巅峰一战。胜负未分,该当如何?”
张欣楠一脸无奈道“别臭不要脸了。该走就走,没必要真的把命留下,你以为我不出剑是为了什么?与你仅凭肉身对拳,老小子还真是不留手。这一身伤,又要赖在北境好久了,张允执日后还指不定怎么薅羊毛呢。”
陆吾神色疑惑,但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滴雨未落。双方换拳,可谓倾尽全力,哪里又会顾及其它,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能分心控制剑气,如丝线一般,将每一滴雨中的神意都尽数斩去,难怪方才不曾感觉到神力的流散。
陆吾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呢?”
“朋友不多,你算一个,不希望你死,就这么简单。”
张欣楠有些勉强地站直身体,然后朝着镇北城走去,好意提醒道“别白费力气了,那座城下的诸多神识已经被老头子磨灭了。”
陆吾站在原地,神色呆滞。
张欣楠独自走回镇北城,跃上城头,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被陆吾带到此处的那壶酒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然后便听见壶中有人言传出,“不错不错,难得吃饱以此,咱们是接下来打道回府,还是?”
陆吾望向那座城头,轻笑道“既然戏唱完了,咱们也就该走。不然被老爷子留下,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嗯。不过说实话,你与掌柜的这般欺负那剑客,是不是有点过分?”
“欺负?算了吧,你以为他打我不疼啊?再者说,我一个酒铺伙计,自然是听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日后若是要算账,那也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跟我什么关系,而且一见面我就和他说了,我已经拒绝了某人的请求。一万年前不曾插手,一万年之后就这么闲得没事干?有这时间,酿点酒好不好?”
“嗯,有道理。如此看来,还是那剑客脑子太笨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以有心算无心,也难怪。摊上这么一位小师弟,换了谁都一样。”
陆吾离开之前,对着城头作揖三次,分别对应三个人,三种不同的情感。
尊重,敬佩,以及对朋友的歉意。
城头之上,修无奈一笑,摆摆手,“走吧。”
陆吾带着那壶酒,不曾北归,而是选择了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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