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文此时此刻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外头的夕阳落在他脸上,带着些斑驳,如今他不过三十出头,可这些日子经的事儿多了,双鬓带着些斑白。
傅明月见了,心里更是难受,却强撑着笑道:“您愿意给,我可不愿意要,这东西太多了,更何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士农工商,我将这么多东西带到镇南侯府去,这该瞧不起我的人一样是瞧不起我,东西多了,反倒是会惹得旁人惦记,您说了?”
说着,她更是在傅德文身侧的太师椅坐了下来,这才道:“更何况,我将您的庄子铺子一并带走了,以后若是家里头有个什么事儿,您该怎么办?您如今还年轻,总不会一直不续弦吧!”
“之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生怕您娶了后娘,就不疼我了,可我如今都要出嫁了,您也该找个人在您身边陪着您了,要不然,我怎么能放心的下……”
傅德文站起身来,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似的,慌忙道:“阿囡,爹爹是答应过你娘合和你的,一辈子不再娶……”
“娘那个时候是要死了,怕我受委屈,况且我也是听身边的妈妈说过,那个时候娘是出气多进气少,说不准您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见,也就您,将这话一记就记了这么多年!”傅明月笑着宽慰他,“若是娘知道您如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会难过的。”
微微叹了口气,她更是道:“就算是您不为自己想一想,也要为桂姨奶奶想一想才是,如今桂姨奶奶年纪大了,她身边伺候的王妈妈年纪也大了,虽说身边也有丫鬟伺候,可丫鬟到底是丫鬟,不是亲人,您是男人,很多时候都是不方便的……”
这事儿,傅德文不是没想过,那个时候还是傅明月八九岁,正顽皮的时候,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替他说媒,嘴上更是说着要找个人管教傅明月,教导傅明月女红……可有一次媒婆上门,被鬼精的傅明月察觉了,又是撒泼又是打滚,他这才作罢。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想过这事儿了,“阿囡啊,爹爹觉得自己一个人挺好的,咱们的新宅子地段挺好的,坐马车去镇南侯府也就一刻钟的时间,以后你要是放心不下我,带着我外孙回来瞧瞧我,要是我想你了,带着桂姨奶奶去看你也成。”
“不必担心我和桂姨奶奶,只要你过得好了,我和桂姨奶奶就毫无牵挂!”
傅明月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一听就觉得鼻子发酸,“您如今才三十出头,以后会活到长命百岁,不能一辈子为我而活,也得为自己而活啊!”
傅德文笑了笑,笑容中满是高兴,“有你这话,我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傅明月见着他这边是说不通了,也懒得和他再说,只想着去与桂姨奶奶说道说道,这事儿的希望还大一些!
这赐婚的旨意就像是一块石头似的,落在京城那平静的水面上,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赫赫有名的镇南侯要娶妻了!
消息也传到了傅家未来的隔壁子——齐家去了。
原本齐柏文得傅明月的话,是振作了几天的,可听闻了这个消息,那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是一蹶不振,原先他好歹还吃些东西,可如今却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头,不吃不喝,也不看书,就是躺在书房里的贵妃榻上发呆。
这下子,连齐诗都跟着急了,这马上可就是春闱了啊,一点闪失都不能有的!
惹得最后,齐阁老都亲自出马了,齐阁老一进来也不说话,就坐在他的书桌前翻看他的课业,一边看一边喝茶,期间还微微颔首,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就这样他看了大半个时辰,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连齐柏文都忍不住了,坐起来道:“祖父,您这是要做什么?”
齐阁老抬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什么,看看你的课业怎么样了,顺便瞧瞧你还能不能参加春闱!”
“这文章做的还成,比之前给我看的要强上两分,你这身子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听你祖母和你娘说,说你瘦的就剩下一把骨头了,恨不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也没这么糟吗!”
齐柏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齐阁老放下手中的册子,慢悠悠道:“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齐柏文当真是瘦了不少,原先他虽瘦弱,虽文气,却不是羸弱,如今却像是病鸡儿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吹倒一般。
齐阁老笑了声,道:“怎么,傅七姑娘要嫁人了,你就这般难过?难过的茶不思饭不想?”
这……
齐柏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惊愕自己祖父是怎么知道的,想了想,会不会是齐诗告诉他的,可旋即一想,这件事除了自己根本就没有旁人知道的,“怎么会,您想多了!”
“我想多了?嗯,我是想多了,我要是和你祖母,和你娘那般想的那般简单,也就想不到这儿来了!”齐阁老是块老姜,心计很深,这不仅仅是体现在朝堂上的,“你从小是我教养着长大的,你的心思,旁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
“去年你秋闱夺得了第一名的成绩,我就觉得奇怪了,你的资质,我比旁人都清楚,位居前三不稀奇,可第一……却是有些难了,我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是那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勤学苦读,只怕当时就想着的能够中举,然后说服我们向傅家提亲对吧?”
“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般,性子稳妥……可也是这般,叫你错过了自己心爱的姑娘!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既然这事儿已经发生了,那就已经过去了,除非你有胆子这个时候上门提亲,要是没这个胆子,那就老老实实准备,马上就春闱了,可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的!”
去提亲?
他敢吗?
他连与傅明月说清楚的胆子都没有,还记得小时候他怕野狗,齐诗总是笑话他胆子小,当时他还急着辩解两句,如今算是明白了,他是真的胆子小……就比如在傅家新宅的那次,话都到了嘴边,他一样是不敢说的。
齐阁老拍拍他的肩头,郑重道:“人活一辈子,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的,得不到的东西有很多,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再说了,这世上的好姑娘有很多,难道就非那傅七姑娘不成?”
“以后,她是堂堂镇南侯夫人,你见到她还是要行礼的,柏文啊,男子汉当以大局为重,以学业为重!”
说完这话,齐阁老也不给齐柏文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了。
接下来的齐柏文虽还是浑浑噩噩,可到底比之前强了些,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傅明月依旧是一无所知,安排了松迎与桂姨奶奶身边陪房的小儿子见了面,当时她虽没说破,可松迎跟在她身边多年,对她的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隐约也是猜到了几分,当时站在她身边伺候的时候脸都红了。
跪在地下答话的那个人头都不敢抬,就是她问话的时候,也是飞快抬起头看一眼,可看的也不是她,是松迎!
这事儿,有戏!
傅明月很是高兴,原本她想的是她出嫁之前亲手将松迎嫁出去的,可如今算算这日子,怕是来不及的。
她亲自和松迎谈了一次,松迎只说舍不得她,可到底也没说不愿意,所以她和桂姨奶奶商量了,只将松迎的亲事定下在秋天。
她嫁去镇南侯府之后,松迎在家里头还能帮衬帮衬桂姨奶奶。
时间就这么一日日过了,很快就到了搬家的日子,傅明月想着自己来京城一年有余,应该没多少东西,可收收捡捡,却是装了十几个箱笼,将她吓了一大跳。
傅大太太出来做好人,问有没有需要什么帮忙的地方,她今日倒是不糊涂,想着分家之后,虽说傅大老爷和傅德文是亲兄弟,可两人不是一块长大的,如今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感情自然不能和平常的兄弟相比。
可他们……以后怕多得是要求镇南侯府的时候了!
傅明月对她是不冷不热的,她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人,只吩咐抬箱笼的小厮手脚轻一点,只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傅三太太也来了。
傅三太太今日依旧是一身素淡,只是分家之后,她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专心礼佛了,这家里头的庶务都得操心,看起来是憔悴了不少。
傅明月倒是挺喜欢她的,笑着道:“三伯母您怎么来了?这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您里头坐!”
傅三太太微微颔首,随着她一起进去了。
傅三太太脸上的笑容淡淡,语气更是淡淡,“……听闻今日你们搬家,我知道自己也没什么能使的上力的地方,只将家中身强力壮的小厮都喊了过来,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你们可别嫌弃!”
帮忙,可不是嘴上说一说就行了的!
傅明月笑着道:“您太客气了,我们几个没多少东西,也就我的东西多一点,之前已经送了些东西去新宅子去了……不过多些人,也能快些忙活好,还是多谢您了!”
多年未与人打交道,傅三太太敏感得很,所以她并没有抗拒。
傅三太太脸上的笑意深了点,“我能做的也有限,能帮一点是一点!”
喝了半盅茶,傅明月这才道:“……我瞧着您脸色不大好看,莫不是这些日子没睡好?还是,太忙了?”
傅三太太手腕上的那个桌子,套着本来还没有这般宽松的,如今太过宽大的袖口和垂落的玉镯空落落的,显得她的手腕纤细无比,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她原本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一手小篆写的比寻常读书人都要好,从小都是顺风顺水,只可惜命不大好……
她苦笑一声,眼角的褶子好像更明显了,“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六娘!她这孩子……被你祖母养歪了,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整日只知道念经礼佛,等着我察觉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这样子!”
“你们祖母死了,按理说你们都是要守孝一年的,你的婚事是皇上所赐,这些礼数不必遵循,可她不一样,她得守孝一年,原先你们祖母在的时候,凡事有她老人家操心,我不必担心什么,可如今……六娘的亲事只能靠我了。”
“我问过她几次,问她想嫁什么样的人,我好与她舅舅说一声,要她舅舅帮着张罗一二,我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舅舅总不会不管她的,可她倒好,只冷着脸说不要我管……我不管她,还有谁会去真心管她?”
“都说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可日积月累的,怕她已经恨上我了……我不知道我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话毕,她更是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很是无助。
傅明月心里也跟着有些难受,其实傅三太太今日过来说是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实际上是想找她来说说话吧,有些事,憋在心里实在是难受,娘家的那些人不能说,说了只会惹得他们难受。
傅三太太这么多年,也没个什么朋友!
傅明月递了帕子上前,轻声劝道:“六姐姐也不是性子倔的人,您要她好好想想,兴许过两天也就能想明白了,这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够您挑选了,六姐姐长得好,性子好,一定能说个好人家的!”
能吗?
傅三太太只是不想理会世事,却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她们这孤儿寡母的,家里头连个靠山都没有,别人凭什么娶六娘?
心里头是愈发酸楚了,傅三太太只紧紧攥着傅明月的手,哀切道:“明月,若是你到了镇南侯府,见到有合适的哥儿,能否替你六姐姐留意一二,我知道她之前做的那些事儿实在是荒唐,可你能不能看在三伯母的份上?”
说着,她就要跪下来,“就当做三伯母求求你了好不好……”
“使不得,三伯母,使不得啊!”傅明月想将制止傅三太太,可谁知道傅三太太却是直挺挺跪了下去,任凭她怎么说都不起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傅明月没法子,只能道:“我会尽量帮您注意的,只是,我觉得好的人,六姐姐不一定觉得好……”
罢了,就当做看在傅三太太可怜的份上吧!
光是她答应,傅三太太就已经很是感激了,站起来抹了把眼泪道:“……这世上众人都是捧高踩低的,我只巴望着众人看在镇南侯是她妹夫的份上能稍稍善待她,如今我还在,她还能靠靠她舅舅,若是等着我撒手人寰了,只怕这情分也就淡了……若是她父亲还活着那该多好!”
打从傅三老爷去世之后,她每日都念叨着最后这句话,可不一样的是,先前她想的只是自己,如今想的却是女儿。
为母则刚,这话当真是没说错。
傅明月只觉得心里更难受了,宽慰她道:“您别想的太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祖母不是说过吗,六姐姐小时候请了和尚回来给她算命,说她是大富大贵的命数,六姐姐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了!”
“但愿吧!”傅三太太面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如今这傅家老宅该收拾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傅明月和傅三太太说话的时候,已经有王妈妈来催过了,傅三太太也不多呆,直接回去了,说是改日在去他们的新院子做客。
她是寡居之人,不吉利,不好在这大喜之日过去的。
傅明月也没多留她,在滕华园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坐,这才走了——以后她的滕华园也不知道会分给谁,不晓得那人会不会像她这般珍惜滕华园的一草一木。
傅明月心里头那点小小的不舍在到了新宅子去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原先她觉得自个儿的院子虽好,却是没什么烟火气,但是如今一看,很是温馨,廊下挂着的鹦哥儿,围着她脚乱绕的元宝……看起来是一派生机盎然。
收拾箱笼有松迎她们忙活,傅明月则逗着元宝玩。
如今的元宝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奶狗了,可它贪吃得很,就算是长大了,还是像个小圆球似的,一点没见瘦,见着自家主子替自己捋毛,还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好像搬了一趟家将她累着了似的。
桂姨奶奶一进来,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陪着傅明月逗了逗元宝,这才道:“……咱们搬了新院子,虽说家里头没有女主人,可也得设个宴会才是,你将二娘,还有和你交好的齐家姑娘都请过来,热热闹闹的,也图个喜气!”
“谁说咱们家里头没有女主人,以后桂姨奶奶您不就是女主人了?”傅明月面上带着淡笑,亲昵道:“就算是您不说,我也打算这般做的,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她说的人选自然是自己那位继母的人选了。
桂姨奶奶早就念叨着这件事了,算算日子,最早的时候还是在小桂氏去世一年之后,夫妻恩爱是一回事,可人已经去世了,活下来的人更是要好好活着才是,只可惜啊,那个时候的傅德文一听到这话就暗自伤神,后来她也就不说了。
她只道:“你爹爹啊,最听你的话了,你多劝他几次,他定是会答应的……你小的时候我没能帮着照顾你,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帮着照看你的弟弟妹妹!”
“有!自然是有的!”傅明月笑的更加开心了,傅德文是个喜欢孩子的人,这辈子就该儿孙满堂。
傅明月忙了会儿,则和桂姨奶奶给各家下帖子了,傅家那几房都是要请的,傅家长房也是要请,还有齐家……最后连梅家都给算进去了。
不算不要紧,傅明月仔细一看,竟请了十多家,不过转而一想,这搬了新家就是该好好热闹才是,也就释然了。
到了那一天,傅家当真是热闹,叫傅明月没想到的是连齐老夫人和梅家老祖宗也都来了,不过好在傅家长房老太太也来了,几位老太太坐在一起,打打叶子牌,说说闲话,也不算无聊。
齐诗是来过一次的人了,可如今还是拉着傅明月的手长吁短叹,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老太太似的,哇哇赞叹个不停。
没多久,傅二娘也来了,她虽说疯,可这么多年来饥一顿饱一顿的,身子早已亏损了,不过陈少堂给她请了个擅药膳的妈妈,如今正在细细调养着了,如今一看,脸色红润了不少,“……我听说这宅子是镇南侯送的,他倒是比我想象中有心,方才一路走来,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赞叹这院子好看了,直说这院子也不是没来过,可却不是这个样子的!”
对于这门亲事,她也放心了不少,就这门亲事,她也问过陈少堂,陈少堂更是专程替她去问了问陈少林,陈少林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若谁能嫁给顾则淮,那这辈子就值当了,顾则淮,不是什么都娶的。
不过对傅二娘而言,到如今还是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傅明月笑了笑,笑容中有些不好意思。
齐诗如今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只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明月,你喜欢镇南侯吗?”
“这京城中有很多姑娘都说镇南侯长得英俊,和我哥哥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说一见到他紧张的连路怎么走都不知道了。”
“那你了?你会怕他吗?”
“若是以后他带兵出去打仗了,你一个人在镇南侯府里头不会觉得无聊吗?”
……
她啊,真的像是个聒噪的老太太似的,傅明月笑着道:“你的问题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好了,今日桂姨奶奶请了名厨来了,那厨子会做很多糕点,我叫人端些给你吃好不好?这糕点啊,就是要刚出锅的时候才最好吃了!”
她这话音刚落下,就听见门外头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也不知道这刚出锅的糕点有没有我的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