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郁洲已经定下了启程的日子,所以白芷目前第一要办的事并不是考虑怎么从练长风嘴里问出真相来,而是准备上路。她的行李很少,就一个箱子还有一点随身物品,连之前穿的衣服都被陆英“处理”了。她比较担心的是商陆的伤,这么个伤照理应该趴在床上十天半个月都不要动,但是顾郁洲要走大家就都得跟着,把商陆留下来也让人担心。
从池边回来去看商陆的路上白芷说了自己的担心,顾清羽道:“他的行程你不要操心了,从今天开始你会很忙。”
“还有别的病人吗?”
顾清羽道:“之前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有些东西都没有教你,走吧,到他那儿我们说给你听。你第一要知道顾氏的宗谱,第二要知道连天城里各人的司职,第三要记下顾氏重要的弟子。我先给你说个大概,细节路上慢慢讲。那里的事也已尘埃落定,回去不急着赶路,你有一个月的时间。阿微教过你的武功看样子没有丢下,他教得少,路上我再授你一套剑法,这是我母亲师门的功夫。顾氏的功夫不能轻授,回去看父亲的意思。”
“好。”
“回到那里,一定要谨慎!族中弟子维持君子之交就可以了,最忌交浅言深。”
“好。”
说话间便到了商陆的住处,这货果然又趴不坐,正在屋里转圈。看到顾清羽他很是惊喜:“师父!”又跟白芷互相瞪眼。师父一来,商陆就变得乖巧许多,老老实实坐在顾清羽身边听他讲课,也不插嘴了。
顾氏枝属众多,如今宗谱上的活人足有千数,他们并不都住在连天城里。白芷首先要记住的是顾郁洲一家,顾郁洲还有两个活着的兄弟,他们的子孙也不少,那个等路上说。顾郁洲一生娶了两任夫人,死了的原配本来是他的嫂子,生了长子顾熙宫、长女顾虞商,继室就是顾清羽的亲娘,生了三个儿子依次是顾黎角、顾诩徵、顾清羽。
顾黎角上一波内乱里全家死完了,只剩一个女儿顾婉,就是白芷现在的大堂姐,因为大伯顾熙宫生了十个儿子没闺女。这十个儿子的名字也很好记,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白芷忍不住槽了一句:“可真整齐,再有孩子怎么排?”
商陆道:“你认真听行不行?那就接着再找好词儿啊。”
“那要不够呢?”
“那就放着呗。你认真听!”
白芷斜了他一眼,顾清羽道:“其实,还有另外两个,你也见过了,不过顾家还没承认他们。”
“咦?”
“阿英说你给个孩子看过扭伤,那个就是了,双生子姐姐叫丝语、弟弟叫弦音,侍婢所出,他们的生母没了。什么时候父亲觉得满意了,他们就能姓顾了。你能入籍是你确有本领,否则我没有娶妻,你们师兄妹四人……”
“哦豁!”白芷发出一声惊叹,合着原主姑娘还是个私生女?看顾清羽脸色比说自己亲妈时还糟糕,就猜出来可能是个极其复杂婉转的故事,暂时按下预备找个好时机再问。
顾清羽道:“连天城有内外之别,内分九司,外分十三部,九司十三部所管有重叠,由本家族人、亲信弟子掌管。此外有十一处别府,每府又有数目不等的分属。他们的名册开过祠堂之后就会给你看,一定要记牢。与你最有干系的当是九司里的司药,如果司药的药材不足,也可向十三部索取。其他的部分,你慢慢去体会,不会贸然打探。”
“你们建个朝廷得了!”
“一家一户、一门一派,只要做大就离不开这些事情,只不过名目不同罢了。”
“司药谁管?”
“你三堂兄,顾守礼。”
白芷眨了眨眼:“想来为了他父亲的身体,他也不会为难我了是不是?”
顾清羽注目她:“大哥的药已经断了。”
白芷摸出个瓶子来递给他:“这是救急的东西,药性肯定比量身开的方子霸道。给这位仁兄是因为我把过脉而且我在他身边所以敢用,没见着的人还是慎用。不过病得太久的人,一般的药也都没效了。”
她就猜顾郁洲连小儿子都能下狠手调-教对她却还算客气一准是因为这个长子,什么叫“那里的事已经尘埃落定”?老爷子倾巢而出,老巢肯定是长子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老爷子七十岁了,长子五十二,这得是花了几十年的力气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搁谁也不想让他挂。白芷给萧韶药的时候是想着如果顾清羽师徒有险症来不及可以救命,只是顾熙宫才是亲大舅,先给顾熙宫用上了。
商陆因为白芷指着他有点不开心,他手不能乱动,忍不住张口想咬她。顾清羽无奈地伸出一指抵住小徒弟的额头:“乖,别淘气。也只有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才跟以往一样,闹得天翻地覆。”屋里沉默了下来,师妹换人当了之后,陆英与白微与白芷相处的样子变了,只有商陆还是跟她打打闹闹,一言不合就互相嘲讽。
白芷拍拍好:“好了,那还有什么?弟子们呢?”
“弟子?”顾清羽轻笑两声,“老爷子亲自教导过的不少,有些是外面资质极佳收进来的,有些是旁枝被收入门下的,不断有人被选入又不断有人被淘汰,数目不定。眼下除去姓顾的,外姓人如今还剩三个,□□是你师伯,祝钊、元佳是你师叔。”
商陆又小声插了一句:“师父掌管九司里的守卫,会保护你的。”
顾清羽道:“还是要靠自己,如果商陆现在没有大碍,你就随我过来,我授你剑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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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羽所授剑法叫飞云剑,灵动飘逸,由他使出来衣带临风煞是好看。剑分三十六式,还要配合内功和剑诀,白芷的人生巅峰是一节体育课四十分钟学会四节广播体操,下周学另四节的时候把这四节给忘光了。如今情况比较急,她超常发挥,竟在晚饭前把这套剑法给学会了。只是动作还不够连贯流畅,有时候需要停下来想下一招,好在是都记住了。
顾清羽叹息道:“不该学这么快的。都走形了,路上再慢慢扳正吧。你要记住凡事最忌急功近利,譬如练剑,你只会三招,但每招都得其精华,比学了三十招一招也伤不到人要强得多。”
“是。”
顾清羽将一把短剑给她:“女子用剑还是以轻盈为上。”
白芷这时乖到不行,说什么就答应什么,天色渐暗却是顾虞商亲自来通知:“爹要见见孙女儿呢,一起来吧。你也是,怎么见爹像是要你喝苦药似的?”顾清羽只是微笑。
到了正房,顾郁洲房里的摆设一点没收,老爷子老神在在地问顾清羽:“教了剑法?”
“是。母亲当年留下的飞云剑。”
顾郁洲此时像个普通的老人,叹息一声:“二十五年啦,当年你母亲这套剑用得最好。丫头啊,学会了吗?”
“徒俱其形。”
“使来给我看。”
白芷也不含糊,反正她才学第一天,用的就是顾清羽给她的那柄剑。这一会儿功夫有几招她又有点生疏了,磕磕绊绊倒是从头到尾都舞下来了。顾虞商在一边看着,心道:不算是过目不忘的奇才,倒也够格了。总算不会给顾家丢脸。
顾郁洲微一皱眉,问顾清羽:“内力也是?”
“是。”
“练得不对,第九式转第十式的时候,不是她没记住,是内息转错了。孩子还是不能放在外面,容易长歪,剑法也是,无人督导指正,只会走形。”
顾清羽忙说:“刚才没看出来,回去我就给她梳理。”
顾郁洲对白芷的判断跟女儿差不多,不是武学上的天才,但是用心、天资也不差,他对白芷说话就更带了一点随意:“晚饭与我一同用吧。”顾虞商笑道:“在家里我们都是一同用饭的,想吃什么?”
白芷看看顾清羽又看看顾郁洲,鬼使神差地说:“饺子。”
顾家吃饭很讲究,用的是分食制,一边还有吹拉弹唱的,说是吃饺子种种菜色一样没少,只是每人面前放了一碗而已。白芷数了几个饺子配点蔬菜吃完了,其他人才动了几筷子,白芷把筷子放下,看着他们发怔。萧韶是知道她的风格的,几次给她使眼色她都没看到,索性低头吃自己的不理她了。顾郁洲放下筷子问道:“你有急事?”
乐声一歇。
白芷道:“啊,我想去弄张吊床看能不能装车上,那个兴许能减震,免得三师兄伤口又裂开。”
“唔,你很用心呐。”
白芷道:“这也是治病的一部分啊。”
顾郁洲笑道:“那你去吧,甭拘束着了,有事吩咐他们。”白芷起身一礼,更不迟疑,背后,顾郁洲将顾清羽看得如坐针毡,顾虞商想给弟弟解围,被亲爹一个眼风过去压矮了半头。
白芷捆好一张吊床的时候,顾郁洲那儿饭才吃饭,顾家姐弟出来,顾虞商对弟弟说:“路上让她跟我一起走吧,我给她讲讲规矩。你今天都教了什么呀?剑法?那个回到家里有的是时间教,且咱家自己的功夫不好吗?那套定灵剑法我看就适合她练。咱们上点心,先把规矩教了。”
顾清羽一声不吭,顾虞商叹气:“又来了,从小就是这个脾气。你去吧,哎,爹发话了,你先把她内息扳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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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路的时候,顾清羽到底没把白芷交给顾虞商,商陆被装进车里放到吊床上,居然趴得挺稳当。白芷和顾清羽就在车里,顾清羽给白芷把内功从头再梳理一回,白芷四年不曾荒废自己又乐意钻研,是以并无大谬,也只有顾郁洲的老辣才能一眼看出问题来,顾清羽从头理了一遍,没找出大错误来才舒了一口气:“好了,你该出去骑马了。非伤病不能乘车,这是顾家的规矩。”
白芷的骑术落在顾清羽眼里也是毛病,又扳了一个下午,还说明天继续。晚间落脚的地方在一处驿站,驿站不大,顾氏于驿馆外又扎下营寨,几十个帐篷连成一片。
就在这个时候练长风到了。
白芷在顾郁洲跟前见到了他,练长风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短小精悍,腰间一把弯刀。如果不是在担架上被人抬进来,如果不是身上还覆着张白布,场面应该更愉快一些。白布掀到了腰下,练长风上半身干瘪异常,脑袋像是一张皮蒙在头骨上一般,眼睛的地方是两个窟窿,眼睑上缩软软地垂在窟窿沿上。
他死了。
白芷一眼就认出这是死于蛊,这个人是被吸干的。如果认不出,则他旁边站着的一个蓝衫男子可以证明这一切,男子拱一拱手,道:“婆婆叫我拿这个给姑姑。”
这是一枚铜哨,上面的纹路与铜铃婆婆那只铃铛是一人手笔,白芷傻眼了:“她亲自?不是,她什么时候,她身体吃得消吗?”
“婆婆让我给姑姑捎句话――蠢不蠢?”
白芷哑然,接过哨子才说:“让她照顾好我的虫子。”
“婆婆说了,没收了,她搬家了,别去找了。姑姑没别的话,我就走了。”
白芷招财猫一样的摆了两下手,目送他走远,还是有些云里雾里。
顾郁洲道:“原来是虫娘。练长风是真的该死了,埋了吧。”
顾虞商问道:“虫娘是谁?”
“你们出生前她就是天下最好的蛊师了。退隐江湖五十年了。她给的必不是凡物,收好吧。”
在场人人心里为白芷惋惜,能得顾郁洲一声称赞的人就这么错过了,她要是不跑出来……何况这一趟原本的目的还没达到被正主截了和,当然,商陆是太幸运了。
白芷掏了根绳把哨子一系挂到脖子上:“没蠢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老子蠢得起。”
人人都在等她如何蠢得起,她却又好吃好睡了起来。每天一早,除了天不亮起来准备早饭、喂马、收拾车辆的人,第一个起的是她,顾郁洲起床的时候她早课都做了一半了,所有人跟随起身毕,她早课已做完。路上习骑射,学礼仪,晚上还是功课,习武修文,时间排得满满的全不用人催。还能抽空把队伍里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开药调理,自家人揣摩光了路过就拣人。毫不吝啬她神乎其技的医术,从不在病症上拿乔卖关子。
即便如此,半个月后她又弄出一种药液,说是治哮喘。商陆忍不住问是什么时候搞的,白芷告诉他:“白天,路上想的。”
顾家不乏刻苦用功的弟子,尤其顾郁洲的手下人人奋进,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来用。白芷与他们有着本质的不同,许多人刻苦是因为有竞争对手、有攀比的对象、眼中有名有利,她有的只是她自己的计划,你根本看不出她为了什么。似乎所有的精密、严准、博爱,只为锤炼她自己。
散漫的人会觉得这样的人非常无趣,甚至瞧不起认为她从未享受过人生,而顾氏子弟中勤勉者却不免心生敬畏之意,不由效仿。
只是嘴贱这一条,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
二十五天之后,顾清羽指着远方天际一抹隐约的黛色对白芷说:“看到那边的山了吗?那里就是连天之城了,你准备好了吗?”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里。”白芷心想,【有些战争是无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