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寄春君舍的气氛格外凝重,梅子和海棠一个守在折带朱栏板桥一端,一个守在小院门口,正房的隔扇门紧闭,大白天的里面还点着灯。桌案上摆着两本鱼鳞册和一沓当票、收据,另一边摆开两个梳妆匣子,条凳上搁着布匹与把玩的物件。卫柔絮坐在案前低头核对账目,春芽和秋实在核对首饰与布匹。
林霜沉着脸坐在西次间的椅子上,她前面站着顾家三口。
“七小姐,我们不能回北京。”顾良首先打破沉默,这是他们一家子商量一夜得出的结论。挪用主子的银钱、偷拿主子的首饰典当、捡到客人的首饰私藏不报,哪一条都够他们吃官司挨板子的,更何况还有一条勾结外人谋害主子的罪名,虽然这条林霜还没找到证据,但只要她一口咬定是顾良做的,二太太便会相信。
而他们与伯府签了十年的卖身契,挪用的银钱和当首饰的钱得从工钱里扣,一家子在主人眼里都是坏了品行的人,管事是当不成的,工钱有没有还不知道,如何在伯府里度过漫长的十年,想想都看不到头,还不如留在南京,七小姐再怎么恨他们,终归是个小姑娘,好好哄一哄,心总会软下来的。
这时卫柔絮和春芽他们已经对完帐清点首饰物件,进来报告:顾妈妈挪用银钱四十九两,典当首饰四件,当得三十六两银子,典当的首饰包括一个嵌宝金项圈、一支累丝嵌珠金牡丹簪、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一个银镀金镶宝石手镯。
都是林霜嫌累重不愿戴的首饰,顾妈妈倒是了解她的脾性。
“只当得这点钱?”林霜不禁好奇的问。
“您以为呢,东西进了当铺就不值钱了。”卫柔絮倒是知道这些门道。
林霜点点头,心想以后一定得打消当东西的这个念头。
然后她看向顾妈妈和顾良,“你们既要留在我这里当差,我便将惩罚措施与你们说清楚,顾妈妈和顾良,撤去管事的权利,工钱降到与小丫头小厮一样,每月五十文。”
面前站的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林霜淡淡的撇他们一眼,继续道:“顾妈妈以后就在院子里做一些杂事,不要再与大院的人接触了,以免被人说闲话;至于顾良,等我爹爹的铺子开起来,你便去铺子上帮工。你们的工钱是暂时的,以后若能好好做事,我同样会摒弃前嫌,给你们加工资,若还动歪心思,我必会严惩不贷。”
顾妈妈只觉得手脚冰凉,踉跄着往后退一步,颤抖着嘴唇道:“七小姐,你也太狠心了,好歹我伺候了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四少爷知道你这么对我……”
“那你便跟着管事回北京去告诉四少爷吧,相信他知道伺候了我们十年的顾妈妈,会纵容家人勾结外人,谋害主子性命,一定会对‘忠诚’二字别有一番感悟的。“
“我并不知道他……”顾妈妈惊惶的叫起来。
林霜打断她:“顾妈妈,我三番五次给你们机会,可你们并没有收手,若我现在不狠心,只怕你一家子会在犯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了。”
“至于顾洪亮,”林霜的目光扫到他身上,毫无感情波动的宣布:“你欠我一年的铺子租金,计划怎么还,你给我说个章程,若协商不好,咱们去县衙请官府老爷裁决。”
顾妈妈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七小姐,你不能这么赶尽杀绝呀,你好歹给我们留条活路。”
“那好,给他一条活路,让他签下欠条,去我爹爹的铺子上帮工,以工抵债,还完就可以走。”
宣布完处罚措施,林霜便让他们一家回去考虑,改天给她答复,是走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顾家三口走后,林霜坐在那里如同泥塑,半天都没动一下,心痛如刀绞,顾妈妈可是照顾了她十年的人,在她最弱小无助的时候,顾妈妈一直是她背后的依靠,林霜把她当陈娘子一般敬重的,可她们的关系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卫柔絮和春芽收拾好东西,进来见她坐在那里默默流眼泪,也不说话,怕她出事,又不敢上前惊扰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春芽开口劝道:“七小姐,您别难过了,顾妈妈她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别人的。”
她这样一说,林霜就更伤心了,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迸出来。
春芽吓了一跳,连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卫柔絮上前给她倒了杯水递到手上,柔声劝道:“您这也是迫不得已,顾妈妈和顾良已经骄纵的无法无天了,心里对主子没有敬畏,若不狠心打压他们,只怕今后会犯更大的错。您这么做何不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只要能将他们的心性扳回来,以后他们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林霜抹掉眼泪,定了定神道:“去把秋实、梅子和海棠叫进来。”
丫头们到齐以后,林霜重新颁布寄春君舍的人事调配:春芽升管事娘子,溜儿升管事,代替顾良做收租和采买等事;秋实暂时升大丫鬟,等伯府的回信到了再看她是留下还是回北京;梅子和海棠每人每月涨二十文工钱。
至于卫柔絮,林霜留下她来私下询问:“你有什么打算,如果想回家,我放你走,你爹欠的钱就一笔勾销了。”
“七小姐,我知道您可怜我,可我回不去。爹爹不止借顾良一家的印子钱,现在我在您这里做事能吃饱穿暖,也安全,要是回去,那些要债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对待我。”卫柔絮说着便哽咽了。
林霜看着她这样,想到她家的境况也揪心,可她现在能力有限,能免她爹欠顾良的钱,却没本事帮她把所有的债还掉。若是放卫柔絮回去,她家没有权势,以她的样貌,估计会被人害了。
“可你这样的人品,在我这里做个丫头,实在太可惜了。”
卫柔絮把眼泪咽下去,挤出一个笑容道:“您说我没志气也好,自甘堕落也罢,自我娘去世后,我就没有像现在这般安心过,突然发现做个丫头有人护着不愁吃喝挺好。”
“你不是订了娃娃亲吗?你未婚夫不管你?”
卫柔絮轻轻摇了摇头:“订的那家,跟我家情况一样,他母亲早亡,父亲原本是另一个乡的社会教师,也是因为学田被占,社学倒闭,没了营生。他家本就不富裕,父亲去世后没了收入,他只得来投靠我爹爹,那时我家已经是靠典当过日,没法多养活一个人,我爹爹就把他打发走了,从此再无音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真是你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其实还有大把的人比你更惨。
“怎么这么多学田被侵占,官府也不管?我听说朝廷对社学是很看重的呀。”
“天高皇帝远,敢侵占学田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谁敢管?不过刚刚我收到爹爹的来信,说有官兵去家里,让失业的社学教师和家属明日来城里看姓蒋的犯人游行,若有学田被蒋家人侵占的,只管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姓蒋的犯人游行,那不就是蒋隋吗?他是揽户经济,又没侵占人家的学田,干嘛找他报仇?
第二天林霜打扮成书童溜出去,跟沈钰一起去看犯人游行,却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
游行队伍到了大中桥附近,正是商业最繁华,人流最大的地方,开始还只有一些人跟在囚车后咒骂蒋家侵占学田,不得好死,后面渐渐有人往囚车上扔臭鸡蛋和烂菜叶,一旦有人开了头,便有更多的人效仿,形势渐渐失控。
看来南京市民对蒋家的人颇有意见啊,林霜跟在沈钰后头看了一路,觉得闹事的人里真正的社学教师只有少数,多数人是趁机起哄或因其他事情对蒋家有意见的。
“咦,谁家的小姐帕子掉了?”林霜走着走着突然被香气蒙了脸,取下来一看是一条粉色丝巾,还未回过神来,又一个香囊从天而降,砸中她的头。
被砸了几下后,沈钰和林霜终于发觉不对劲了,他俩往头上一看,见街边二层酒楼的窗户大开,里探出一排女孩的半身来,她们嘻嘻哈哈,对着下面的两人品头论足。隔壁楼的女孩见有人起头,也纷纷将香囊和鬓花往下扔。
“闹得差不多了,我看长兴侯的人得开始清场了,咱们走,别被误伤到。”沈钰连忙用手护住林霜的头,拉起她往巷子里跑,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仓促狼狈的神色。
林霜其实很想再吃一会瓜,但今日确实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他们要先去李四巷将铺子交给林忠,商量后续怎么操作。于是她一边被拉得踉跄跑,一边回头冲楼上的女孩抛飞吻。
她现在是做书童打扮,眉目俊秀,顾盼生情,调皮的回应引得后面一阵阵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