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画室空出来了一个位子。
有关刘珂的所有画具都被陈遇收拾了,带回她自己的家。
刘珂家她不想去。
人性跟人心方面,陈遇在这个年纪,这个时候都不想去触碰。
虽然她性子内向,情绪很少外露,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冷静,她怕到时候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那最终难堪的还是小珂。
病房里明亮干净,柜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花篮,里面是粉色康乃馨。
花店老板说寓意是四季平安。
陈遇一听就买了。
刘珂躺在病床上,看好友整理桌上的东西:“阿遇,那花多少钱啊?”
“没多少钱。”
陈遇把鸡蛋糕的袋子扔进垃圾篓里,用手捻着碎橘子皮:“你爸妈呢?”
刘珂望着窗外出神:“忙去了吧。”
陈遇一顿,扭过头看她。
刘珂还是看的窗外:“前些天我去你家吃午饭,你还记得吧。”
“嗯。”陈遇抽纸巾擦擦手,搬了椅子去床边坐下来,静静听她说话。
“那天我把杯子落画室了,让你在楼下等我。”
刘珂眯起了眼睛:“我回去拿杯子的时候,听见第四画室有说话声,是潘琳琳在跟另外几个女生八卦,她说看到我爸跟个女的在一起。”
陈遇一愣。
当时她看到小珂下楼,脸色很不好,就问怎么了,得到的答复是没什么。
之后就是发现小珂不想回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遇感到压抑,她搓了搓手指,垂眼拽起指甲周围的倒刺。
“其实在那天的前一周我就知道了。”
刘珂像说着在哪看过听过的事,跟自己无关似的,语气平淡的没什么起伏:“我爸回来的时候,衣领上有口红印,身上也有香水味。”
“我以为我爸是婚内出轨,在妻子怀孕期间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找了个小三,男人的劣根性,家里有饭不好好吃,外面的屎没吃过,那都是香的。”
顿了顿,她往下说道:“我想告诉我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为了这件事天天的失眠,头发大把大把的掉,都斑秃了。”
陈遇听到这里,眼睛抬了点,落在她的头上。
现在缠了一圈纱布,随便扎在一边的长马尾只手可握,就一小缕。
头发又毛躁又少。
像没有养分的花草,日渐枯萎。
陈遇心下一紧,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小珂……”
刘珂看到她的表情,不禁哭笑不得:“想什么呢,不要胡思乱想,我才十八岁,年纪轻轻的,还有大好前程,现在不是回光返照,你也不是在给我送终,别这个样子。”
陈遇笑不出来。
反手握住好友,刘珂抿抿没有血色的唇:“阿遇,这段时间我不跟你一起回去,是因为我会在画室留到两三点。”
陈遇吸口气:“那么晚?”
“是啊,每天最后一个走,街上都没人。”
刘珂虚弱的喘息:“回家很煎熬啊,我不敢看我妈,心里头愧疚,觉得不跟她说那件事,自己就是我爸的帮凶。”
“呵。”
她笑了声,苍白消瘦的脸上涌出一片讥讽:“哪晓得是我读书少,天真傻缺,活在戏里却毫不知情,完全领会不到我爸妈的用心良苦跟精湛演技,更想不到就连二胎都另有名堂。”
见好友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刘珂嘴边的弧度略滞,叹了口气:“我爸妈的事,你果然都知道了。”
陈遇要说什么,被她打断:“阿遇,我有点想吐。”
“你等一下。”
陈遇赶忙跑去卫生间,捞了个塑料盆端到床边。
刘珂没吃什么东西,吐的胆汁都出来了,从喉管到五脏六腑都浸满了苦涩,眼睛红的要滴血。
“恶心。”
刘珂说完这句就闭上了眼睛。
周四中午,陈遇照例放学来医院,碰见了小珂的父亲。刘父提着水瓶出来,看到门外的小孩,疲惫的面上浮现一抹和蔼的笑容:“阿遇,放学了啊。”
陈遇没往前迈步,而是后退几步,离开了门口。
刘父一看小孩的动作,就知道她有话说。
不多时,一大一小站在楼道里,水瓶被放在地上,成为这场谈话里的唯一观众。
陈遇剥了颗金丝猴放进嘴里,那股子奶香让她平静下来。
“叔叔,小珂不能学画画了。”
刘父堆满皱纹的眼角一颤:“能学。”
“等她的伤好了,她就能学了,还跟之前一样,回原木学。”
陈遇看着竭力掩饰慌乱,故作镇定的中年人:“她要复读了呢。”
刘父瞬间失声。
这一两年他跟前妻努力隐瞒女儿,就是怕她在这个青春期的敏感阶段,因为父母离异产生一系列的心理问题,没有及时得到疏通,影响到她学习,耽误她的高考。
如今的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老天爷甩了他一巴掌。
刘父拿了几十年笔杆子的手抖个不停。
陈遇淡淡道:“一年一个政策,复读一年的话,后年才高考,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而且美术生复读,压力不比普文普理的小。”
“尤其是本来很优秀,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考上大学的复读生,起点太高了,会被周围人过度关注,那些眼神跟声音是带着刺的。”
刘父拿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颤动的手捂住脸,重重地抹了一下。
“是我对不起小珂,我对不起她,落到今天这下场,是我太自以为是。”
陈遇嘴里的金丝猴吃完了,心绪开始出现波动,她啃起嘴皮,克制住自己。
冷静点,有些没意义的就不要说了,想想还有什么必须要说的。
“阿遇,你多陪陪小珂吧,她只有你这么个好朋友,有你跟她说说话,她能容易些。”
刘父摁了摁双眼,把眼镜架回去:“钱的事,多亏了你爸妈。”
陈遇没有说话。
“那先这样,你去看小珂吧。”刘父拎起水瓶,“我去打个水,晚点再去病房,你陪陪她。”
陈遇忽然出声:“叔叔,你会管小珂吧。”
中年人的身形一晃,尽是老态:“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不管她。”
刘父去找小阿遇她爸喝酒。
陈父是在厂里被叫出来的,手上还有机油味。
刘父是师范学院的老师,讲究,活得也体面,找的小饭馆环境很不错。
陈父高中没念完,初中文凭,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生活中也是个粗人,觉得吃个饭而已,哪不是吃。
两人能成为老友,实属意外。
刘父平时是滴酒不沾的,这次却一口闷了一杯啤酒:“老陈,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父吃着花生米:“自作孽。”
刘父一噎:“换成你,你也会向我那么做。”
“我不会走你这步。”陈父说,“我跟我媳妇结婚二十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吵嘴归吵嘴,床头吵床尾和,掰扯不开。”
刘父的面部直抽,心说我找你吐苦水,不是来听你显摆的。
他五味陈杂地感叹一声:“我也是二十年。”
认识更长时间,二十七年。
大风大浪也经历过,苦日子数都数不清,稳定下来后却过不下去了。
相伴了那么多年,还是散了,说明真的不是一路人。
半路夫妻罢了。
刘父推推眼镜,斟酌道:“老陈,钱我可能要慢慢还你。”
陈父不给他留情面:“可能是不是要去掉?”
刘父:“……”
“跟你明说吧,”陈父喝口酒,咂咂嘴,“那笔钱是我给我闺女的大学四年费用。”
刘父放下了筷子。
“老刘,你也不用摆出走投无路的样子给我看,”陈父说,“明年我闺女大学报到前,你把她第一年的费用还上,后面的一点点还吧。”
刘父感激道:“那好。”
“哎,命啊。”
陈父摇摇头:“你家小珂多好一孩子,可惜了。”
刘父刚重新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我的出发点真的是为她好,哪知道……哪知道她会……”
“行了,说什么都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的身体健康,”
陈父拍他肩膀:“对孩子好点吧,别把父女情给整没了。”
另一头,陈遇还在医院。
刘珂也在跟她聊那笔钱的事情:“阿遇,这次你爸妈是不是把家里所有存款都拿出来了?”
陈遇削着苹果,含糊着说不是很清楚。
刘珂了解她,听她这么说,那就是了。
“你爸妈怎么想的,也不是什么亲戚,干嘛要借这么一大笔钱,行善积德也不是这种……”
陈遇把一块苹果送到她嘴边:“啊。”
刘珂张嘴吃掉,还想继续说。
陈遇不让她说了:“吃你的苹果吧。”
刘珂:“……”
“阿遇,真无病无痛,就是赚了大钱,这话是对的。”
刘珂苦笑:“我这回真的是……花了好多钱。”
陈遇看着手上的苹果,肇事司机没钱,不知道后面怎么弄。
“你知道不,我妈把她多年的积蓄全拿了出来,”刘珂说,“包括要跟那个男人过日子的钱。”
陈遇猛地抬头:“那她……”
刘珂知道好友的心思:“她不会要我的。”
“我长得像我爸,她看够了。”
陈遇张了张嘴。
刘珂又说起她爸:“老刘的那个女的,今年才二十三,比我只大五岁,当我后妈怪搞笑的。”
“关键人也不想当。”
陈遇欲言又止,沉默了会,只是又切可块苹果给她。
“现在我这个样子,自己也没办法,只能再拖着我爸了。”
刘珂边咬苹果边说道:“明年复读一年,去T城找你。”
陈遇抿出笑意:“好。”
刘珂也笑:“那你明天不要来了,你的水粉画的那么差,还这么浪费时间,怎么考美院?”
陈遇:“……”
“知道了,我会好好画。”
待了半个多小时,陈遇要回画室了,午觉也没睡,困的她直揉眼睛。
“阿遇,晚上放学带江随过来吧。”
刘珂突然叫住好友:“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陈遇怀疑自己听错:“唔?”
刘珂重复了一遍:“带他过来。”
傍晚快六点的时候,陈遇带江随来医院,叮嘱他待会儿不要发火,好好说话。
江少爷不爽了,有小脾气了:“我无缘无故会发火?自燃吗我?”
“…………”
江随见女孩嘴唇微张,又要说话,他赶紧单手扣住她脑袋,把她往前推。
“走吧妹妹,你都唠叨一路了,放过我好不好?”
陈遇凉凉道:“之前不都叫我姐姐?”
江随唇一勾:“那是逗你玩。”
陈遇翻了个白眼。
江随“啧”道:“白眼给谁看呢,我比你大三个月,你叫我声哥都是应该的,你看看你平时在我面前横的……”
走廊上全是少年的声音,陈遇瞪过去:“好了!”
江随顿时闭嘴。
又凶老子,他咬咬牙。
快到病房门口时,陈遇脚步慢下来,小声嘀咕:“不知道小珂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江随若有所思地朝她扫了眼:“你不进去?”
陈遇“嗯”了声:“要单独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