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刃点点头道:“小郎君思虑周全,苏某无有不依。”
邓情微微颔首,这才命人将身子病弱虚孱的他扶去了厢房安顿。
他目送着苏刃离开,又在廊下逗留了片刻,便准备抬脚离开。谁知屋中却传来一声唤:“阿情,你进来一下。”
邓国忠浑厚沧桑的声音慢慢从纸窗内飘出,沙哑低弱。
邓情一怔,顿在房门前,踌躇了片刻,才抬手推门入内。
“祖父,您唤我?”他行至内阁,向倚在榻上的老太尉作揖,轻声问道。
邓国忠对他招了招手道:“到祖父这里来。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邓情抬眸望去,见他一脸慈爱,便乖乖的走了过去,坐在床榻边,等着他说话。
“伸出手来。”邓国忠笑眯眯道。
邓情眨了眨眼,将手摊开,放在他面前。
只见邓国忠在床头摸索了一阵,从枕头下面掏出了一个翡玉打造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如视珍宝般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方型玉石,郑重其事的交到了他手中。
“这是邓氏家主之印。祖父便在今日将它交给你。祖父年事已高,实在无法同时顾及朝堂与族内之事,也该传承家族,让你来承担了。本来这家主之印,你二叔去年就想让祖父交给你。
但祖父认为,你仍然缺少锻炼,无法立刻掌控全族,这才又拖了两年。你二叔已在族中为你铺好了路,替你招揽了不少有才的谋士,便盼着你有朝一日继承族长、家主之位,带领邓氏走向巅峰。只可惜他走得早,未能瞧见这一天。阿情你好好拿着家主之印,切莫辜负了祖父与你二叔的期望。”
邓情愕然,盯着手中的玉印,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震骇之意。
他怔怔道:“二叔他很早之前就想将玉印交给我了?”
邓国忠慈祥的点点头:“你二叔对你的期望极大。他因多年前的投毒案而伤了根基,而无法承接家族,阿元又是个不争气的孩子,他便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年少时被遣派去北地,掌管长鸣军,也是你二叔的主意。当时,北地的官势最为复杂多变,最能考验掌权者的平衡能力。
我与你二叔虽然不舍你前往那等风沙之地,但为了你往后的前程,也只能狠下心肠如此行事。这么多年实在委屈你了。好在,北地被你镇守的极好,你二叔也可安心了。今后,这邓家就要劳你看护了。”
邓国忠越说,邓情便越是不敢再听,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痛从心底蔓延至全身,令他满是仓惶。邓陵从来都没有想让邓元继承家主之位一心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可他却因多年的猜忌与不满,毁了这份殷切之盼
邓情闷声很久,紧紧攥着手中的那枚玉印,与邓国忠对视片刻,庄严肃穆的点了点头:“祖父放心,孙儿定会守好邓氏一族。”
祖孙二人相谈许久,邓情才从卧房中出来,心中感慨甚多,愈发坚定自己守护邓氏的想法。
邓府之外,当全城官役皆在搜捕江呈轶以及其族人,陷入一片兵荒马乱时,邓府却祥和至极,府内上下满沾喜气。然而这样的喜悦,也仅仅维持了一夜,在苏刃离开邓府,悄悄从京城绕道出城后,便发生了改变。
江呈轶潜心在京城边郊等候多时。
城防军一对人马跟随景汀与江呈轶一同埋伏在山路两侧,紧盯着山路的动静。
景汀伏在江呈轶身侧,望着静悄悄的山路,不禁忧虑:“江主司我们为何要守在这里?此道乃是匪类亡徒或江湖人常行的小径,时不时便有盘踞山林的贼匪经过。将苏刃劫狱的人,怎会选择这样一条路运人出城?这不符合常理,在下认为,应当守着商路与官路才对。”
“劫狱之人,绝不会让宋宗自官商两路离开。此山径地势高险,江湖之人与贼匪盗贼虽然在此经常出没,但大统领别忘了,还有一伙人,也会据此小径入城,他们通常装扮成樵夫与猎户齐行”江呈轶淡淡说道。
景汀先是一怔,后而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黑市的人马?”
“不错。”江呈轶点头。
国朝之内,无论在何方,皆有黑市。这种瞒着官衙,行违法之事赚取暴利的生财之道,都不会被彻底取缔。偶尔有时,甚至连官府也需通过黑市来调节粮米、油盐与茶团的价位。
因此,各世族大家,都或多或少与各方黑市有着联系,邓氏当然也不例外。邓氏一族之内,当有许多子弟都与黑市相关。其中,与洛阳黑市关联最深的,便属邓情。
联想当年他在兰心楼向邓陵投毒一案,江呈轶才忽然明白,邓氏之所以能避开水阁与东府司层层监视,将假替苏刃的人悄无声息的送到了京城,便是因为利用了黑市运货的途径,那么邓氏要想避开所有人的视线,送苏刃逃离洛阳,便只有再用黑市运货之路。
于是,当城内因江府被封而闹得天翻地覆时,江呈轶便排除了所有商路与官路,将邓情有可能会护送苏刃离开洛阳的所有黑市行径全部找了出来,让景汀分别安排了兵马守在这些路径上。
“可是,劫狱之人既然有这么大的本领将苏刃救出,必在官衙有着人脉,很有可能会打着京城某座府邸的名号将人犯送出城,又或者佯装行商路人都有可能。江主司怎能全然断定苏刃会被幕后主使从黑市运货途径送出?”
城防军守在此路一日一夜,边郊并无任何动静传来,景汀心生质疑,不由发问。
江呈轶道:“大统领,官商两路,我已命东府司心腹前去镇守,就算有这种可能,也不必担忧。”
为以防万一,他早已做好另一手准备。东府司在五日以前,便于洛阳城防内外的官商两路布满了人手。
“原来如此,难怪江主司如此能坐定。”景汀闻其之言,终于松了口气。
城郊之外,在城防军严防死守的同时,城内思音坊内,江呈佳与沐云也未停下动作,一步一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于京中放出了消息。
思音坊安插在京城各处的人手,混迹在平民之间,将汪鹤顶罪入狱,替人抵命的消息传播了出去。
很快,当年邓府私宅爆炸案背后的真相便于洛阳城中再起风波。街坊小巷、茶楼酒肆间,遍是流言。受此案戕害的难民本已重新安定下来,乍然听此消息,不禁激愤。爆炸案伤及多少条无辜人的性命,或是为子人父,或是孝顺儿女,或是恩爱夫妻,多少幸福生活都在那一日毁于一旦。
此案中失去家人的遗属们只想讨回一个公道,原本以为汪鹤已死,大仇得报,却未想到,此人根本不是真凶。
流言越传越猛,终于这些当年受到爆炸案灭顶之灾的难民遗属们,以洪潮之势涌向了当时侦办此案的廷尉府、东府司与统领府。
官衙受民众唾骂,留在城中的洛阳防军围控秩序,逐渐抵挡不住民众们的斥责,最终无可奈何的派出将领亲自前往廷尉府重提此案。江府被封,江呈轶失踪,薛青被押禁于宫中,东府司与御史台上下乱作了一片,根本无法应对府门外愈来愈多的人群,只能闭府以待,封府不出。洛阳防军的首领找不了主审此案的东府司,便只能将目标转向廷尉府。
然,此刻的廷尉府,仅仅剩下左右监使,面对民众之怒,亦无法应对。于是,两名监使商议一番,立即写下了奏疏,朝宫中低了进去。
守在思音坊中的江呈佳得知廷尉府送出奏疏文书的那一刻,便立刻命早就等候在京城内的汪鹤亲弟——汪阕手持其兄临死前的手书,跪在了廷尉府外的阶台之上,在众民之前,告读手书之内容,指证邓府太尉目无王法,草菅人命,为隐瞒邓元之罪行,不惜残害无辜人的性命,逼迫汪鹤顶罪。
汪阕声声力竭,不断重复念着手书的内容。阶下围观的百姓听其所言,只觉得惊骇难抑,纷纷议论。汪阕先声明其兄长之冤,再述当年邓氏于爆炸案背后的隐瞒,解释邓氏逼迫汪鹤自首的原因,将邓国忠收受扬州刺史苏刃之贿赂,躲避城防军之巡视,于半夜将八个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运入了邓元私府之上,通过暗道转移,存入地下钱庄,谋取暴利的事情。以及其对邓府私宅爆炸之事始料未及,事后为隐藏其收受贿赂的罪行不被东府司与廷尉府发现,才会推出汪鹤顶罪,平息民众之愤怒的过程全部说了出来。
廷尉左右监紧闭府门,在内侧听见汪阕的控诉,不由心惊肉跳。
世人皆未想到,当年汪鹤自首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内情。不久之后,人群之中对于邓府私宅突然爆炸的真相也产生了怀疑之心,纷纷向官府讨要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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