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朝歌的,回到洛阳的那一刻,只觉得心口某处空了一块。宁南忧遣人跟在她身边,几乎一路监视,强行逼迫她启程返京。他的态度强硬到让她以为他并非她所认识的那个郎君,他从来没有这般对待过她,哪怕是从前争吵的再厉害,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将刀子真真切切的扎入她的心里,彻底毁了她心中的期盼。
江呈佳在碧棠斋中浑浑噩噩的度日,人如行尸走肉般,没有半点神气。
沐云与千珊在府中守着,眼看她如此模样,于心不忍、却又没有半点法子。
直到城府传来城清潭苏醒的消息,江呈佳才稍见起色的有了些精神,然则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瞬间即逝。城勉亲派了唐曲前来江府请她过去探望城清潭。女郎却躲在府中,畏畏缩缩的不敢前往。
她颓废多日、心伤数时,一个人将自己锁在屋舍之中,谁都不愿意见、也什么话都不想说。
这样的日子,她混混沌沌的过了小半个月。原本,她就想这般放纵自己消沉下去,一日日熬着,躲在碧棠斋中避开府外一切,意图独自吞咽满腔苦闷。
然则,广平城传来的消息,却让她不得不重新拾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逼迫自己面对现实。
明王宁南清在失踪多日之后,尸体在广平城外被一群樵夫发现。他死时,身上有着数百个以上的血窟窿,狰狞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天际,满脸的不甘。
他逝亡的邸报传至京城,令群臣大为震骇,谁也没料到这位常常躲在摄政王与德王身后,暗中绕弄风云、心思诡谲狡诈的男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众人面前。
幽州谣言四起,众人皆言,宁南清乃是其弟宁南昆亲手所杀。传闻随着东风吹进了洛阳城中,痛失长子的宁铮一蹶不振,罕见的休朝在府,未去与群臣周旋。
宁南清身死之事还未平息,幽州便再起风波。反水叛逃的宁南昆,被魏军紧追不舍,逼入了常山郡城治所元氏县之中,睿王领军包围了整座城池,封锁了元氏县与外界的一切来往,将宁南昆彻底困死在了城中。
不知真相的大魏军民皆对睿王这大义灭亲之举赞不绝口,暂时抛弃了以往对他的一概偏见,竞相支持他的义举。只是,从前线传来的邸报,不过是汹涌浪涛的表面凌波,并非是引起波涛翻滚的真正缘由。
水阁安插在元氏县中的探子费尽千辛万苦将此郡城中真正的境况写在帛书上递送了出来。于城外接应的尚武行护卫拿到密报,便立即马不停蹄的赶回了京城,将此书交到了沐云的手中。
密报所言,只有寥寥一段话:数月前城中剧变,鲜卑数以千计者闯入常山元氏县烧杀抢掠,汉城早已沦为胡城。吾等被驱于死地,侥幸留命,趁此时机传信回阁。现已知,德王与付氏确有串谋,太行峡谷谋杀不成,欲困睿王于元氏县内赶尽杀绝。速遣人马救援!!
这张密报帛书,沾染着一层褐红发紫的血渍,零零星星几行字已让沐云惊难自抑。
元氏县城被鲜卑所屠,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竟然时隔数月在此时传出。这荒诞可笑、阴森恐怖的事实令沐云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她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拿着此封带血的帛书,前往碧棠斋寻找江呈佳。
“汉城早已沦为胡城”
当女郎从沐云手中接过此封密报,震骇惊诧的程度并不亚于沐云,她不可置信的说道:“马月的兵马一路从辽西攻下,先后占领了数座城池,掌控了中山郡与雁门关,与宁南昆的常山国相互对峙,此郡国作为大魏的防守线怎么可能一早便被鲜卑人占领了”
沐云蹙紧眉头说道:“此事实在骇人听闻,但水阁的的确确已经与埋伏在元氏县城中的兄弟们失联已久,如今突然传出消息,虽不知事实到底如何,却总归有些可信之处。”
江呈佳苍白着面色,对窗跽坐着,终于从郁结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盯着窗外落叶枯树的景象,一字一句说道:“若想探得真正境况,还需亲自走一遭才是。”
沐云站在她身后,静悄悄的凝望着铜镜里映衬出来的女郎模样,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道:“阿萝你看,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宁南忧。既如此,何必将自己困在痛苦之中,颓废消沉如此之久。”
江呈佳神情僵住,口不对心的反驳道:“我何时在意他我方才说的每一句,可没有一个字提及睿王。元氏县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兄长又不在京城中,我自然要替他看顾。你别忘了,我们身在人间,还有比覆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为了帝星归位,绝不是为了睿王。”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因为担忧宁南忧的境况,才会再次提出离开京城,赶赴常山一探究竟的想法。
沐云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愿意承认也好,不愿意承认也罢。总之,阿萝。我不希望你沉溺于此,失了自己的本心。你说你对宁南忧彻底失望了,可你若真的失望透顶,又怎还会在意他的举动你分明还是放不下,既然放不下,何必这样为难自己有些事情,你合该仔细想想,别被一时冲动气昏了头。
宁南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世上没人能比你更清楚,他究竟会不会做那些无耻绝情的事情,你心里应当最是明白的。就算仇恨再深,也未必会令一个人彻底的面目全非。从前你教过我的那些道理,今日我拿来赠还于你。人心这回事,总是偏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难免会有失偏颇,先入为主的猜测向来要不得,一旦带入偏见,你对他的评判必然有失公允。你与他已经错过很多回,难道还要一错再错下去么”
江呈佳默默听着她的劝说,疲倦的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沐云长吁一声,表情凝重的止住了话题,话锋一转,无奈的说道:“罢了,感情这回事,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说了再多,也比不上你自己亲自去瞧一瞧来的有用。你且快些更换行装罢,我去准备准备,两个时辰后我们府外见。”
江呈佳仍是未应一语,沐云只能推开屋门沮丧离去。
薛青的动作极快,未满半个时辰便将启程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完毕。这一次,因江呈佳体虚病重,千珊不愿听她的吩咐留在京城待命,非要跟在她身边一同前往。
沐云替她们打点好了一切,独自一人将车队送出了城,望着遥遥远去、扬起风尘的马车背影,她心中泛起无限惆怅。此时的沐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别便是数年,她们再相见时早已物是人非、了无当年之模样。
马车奔驰于官道,一路上有沐云为江呈佳等人求来的太子手令,通行倒是十分顺畅。不出五日,他们主仆一行五人便抵达了通往常山县城治所元氏县必经山道的驿站。
彼时彼刻的元氏县,犹若一座死城,便连护城河畔生长的花草树木都显得奄奄一息、了无生气。
千珊扶着江呈佳站在隆起的山坡上眺望不远处的城郭,在一片迷雾中隐隐的瞧见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将那偌大的城池治所围得水泄不通,不漏半点缝隙。
女郎向下俯视凝望着,浅声说道:“眼看这情景,怕是我们不容易混进城中。阿珊且先让在城外接应的尚武台之人来见我一面。”
千珊急忙颔首道:“烛影早就知晓您要先见他们,已经在驿站备下了桌案,便等着您进去问询了。”
江呈佳回头朝她看去一眼,面容微苦,无力的扯了扯唇角道:“你们倒是准备周全。”
她转身背过坡下的景色,倚靠在千珊身边,踌躇许久才做好心理建设,长叹一口气道:“走吧。”
主仆二人沿着山径漫步行去,抵至驿站的厅堂,便见烛影早早的等在了那里,身旁站着一名肩膀与双腿都负了伤的青年。
江呈佳匆匆扫了一眼,便由着千珊的搀扶,入了主位跽坐而下。
烛影对着女郎微微弯身,拱手作揖道:“阁主。这位便是尚武台安排在元氏县城外接应的人。这些天,城外一应发生的事情他都知晓。只是因魏军看守森严,郡城内的消息除了前段时日递出来的密报以外,便再打探不出什么,具体情况他也不甚知晓。”
江呈佳点点头,眸光转向那受伤的青年,低声问询道:“常山之内风云诡谲,想必郡城之外也是颇多磨难,汝等守在此处劳心费力,实是辛苦了。小郎君身上的伤如何”
她戴着帷帽,隔着一层白纱对那负伤的青年温柔关切。
堂下的青年听见这声细语问候,不禁心中一颤,隐隐的激动起来,他不敢随意抬头与女郎相视,于是便压低了脑袋,躬着身子作揖拂礼道:“多谢阁主关怀,属下的伤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