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黑衣人中,正有一人是尚金全养在尚府外头的儿子。这人不是公子哥,却学了一身公子哥的坏毛病。先前尚金全就听他偶然说过自己加入了个什么狗屁不通的帮,有趣,有钱,还能吹嘘。
他原本只以为是儿子胡说八道,谁知今晚自己这兔崽子居然也跟着来行刺温折桑,正好被逮到,还把他这个当爹的给抖落了出去。所以,他这才被衙门的人找上。一边是主子,一边是儿子,他选哪个都注定后半辈子不能安心。
可主子没了也就没了,他儿子要是没了,家里的香火就得断!日后下去黄泉只怕没脸见祖宗先人。
尚金全的儿子这会儿被堵着嘴,呜呜噎噎涕泗横流。尚金全看得恼火,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连声怒骂。
温折桑拍下惊堂木,示意安静,“尚荣,你的家仆已做了证人,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明鉴,”尚老爷强作镇定道,“尚金全此人在我尚家数十年,只有两三妾室,膝下无儿无女,人尽皆知。大人此时叫个莫名其妙的小子充当他儿子,作假的证据也能称为证据么?”
尚南诚也叫嚷:“就是!这老不死的根本就没有儿子!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温折桑闻言眉头都没皱一下,对尚金全道:“你知道什么,尽数说来。”
尚老爷以冷嘲热讽掩饰自己的紧张:“他不过一个下人,能知道什么?我看大人也不过是与他通了说辞,要强治草民的罪!既如此,也没什么好审的,将草民押入大牢就是,也好叫人看看大人是如何弄出冤假错案的。”
温折桑冷了脸,“公堂之上岂由你大放厥词、污蔑朝廷命官?”
尚老爷道:“公道自在人心,大人今日自导自演了一出人赃并获,尚某人自愧不如。”
尚老爷不愧是老狐狸,颠倒黑白的本事炉火纯青。然而在场才行大多受过以尚家为首的富户欺压,此时听他说自己被温折桑摆了一道,话虽有理有据,可谁也不信。
温折桑瞥他一眼,扭头看向踌躇不安的尚金全,“有本官在此,你还怕什么?”
尚金全这才猛然回神,想起自己如今已经倒戈,自己往后的身家性命可都在温折桑一念之间。他脑子清醒,连忙跪倒,道:“大人……若草民如实相告,大人可能保我一家性命?”
温折桑点头,“只要你知无不言。”
“是,是,多谢大人!”尚金全松了一口气。“既然大人已捉了尚家众人,草民便求大人为民除害。”
不光是温折桑,围观的百姓都嗅出了几分不对劲。恰好这时正是天欲破晓的时候,衙门里灯火通明,与天边一边灰白遥遥相望。
尚老爷冷冷提醒他:“尚金全,你别忘了是谁让你坐到如今地位的。”
而尚金全却看也不看他,早在衙门捕快找上他时他就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遭。而且那人是怎么告诉他的?那人说,温大人早就掌握了尚家恶行累累的证据,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了找人证。而如今,人证也快到了。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一贯挺直的腰板佝偻下来,看着竟比尚老爷还要苍老几分。
他说:“尚荣为富不仁,鱼肉乡里,早就令百姓生厌。大人一来就大刀阔斧整改清丰县,动摇了尚荣和县里富户的地位。于是他们处处与大人为难,后来尚荣和王德、老鹰寨合作的账本不知怎么落到温大人手里去了。尚荣就生出了要除掉温大人的心思,不过当时形式不明,温大人又正受百姓爱戴,尚荣小心谨慎,便没动手。可之后又有许多事,前些日子,尚荣听闻温大人手握人证物证,怕当真东窗事发,于是买凶杀人。”
“你血口喷人!”尚老爷怒道,“你信口雌黄说我买凶杀人,你有什么证据?我倒要说是你陷害我!”
这一出狗咬狗的戏十足精彩,围观的人群看得不亦乐乎。
“有证据!当然有证据!”尚金全也破罐子破摔,道,“这些人是我让崔老六的,他是府上的长工,一问就知!”
温折桑便让捕快传唤崔老六。恰好这人也来凑热闹,被几个相熟的人给指了出来。畏畏缩缩的男人一步三回头走上大堂,甫一跪下,就哆哆嗦嗦全招了。
“大、大人,管事的只给了我银子,让我找一个人,再把银子给他就行了。大人,草民、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这一说,温折桑又接着审问那群黑衣人,果真找出来和崔老六接头的人。
在尚金全的牵扯下,这件事终于真相大白。
可尚老爷还在挣扎,“大人这出戏演得真好,草民无话可说。”
温折桑:“人证物证俱在,你当然无话可说。”她抬眼看到谢贻寇给自己使眼色,接着说,“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此事是草民一人所为,但求大人放了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尚荣,本官还没说结案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是从外头挤进来数人,那几人一上公堂就先跪下,说要申冤。
这些人都不是清丰县人,然而尚家父子还是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些端倪。
“爹……爹,她怎么把这些人找来了?她存心想让我们死!”尚南诚惶恐不安,差点哭出来。
尚南珏的反应不比他镇定到哪里去,方才他还在想着如何为自己父亲开脱,此时,他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茫然中,他想着,完了……全完了。原来县令迟迟不动手不是怕了尚家,而只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围观的百姓只觉得这些人眼熟,认出来的寥寥无几。
就在众人胡乱猜测时,公堂上一个接一个自报家门。
“草民邹算,原是尚家账房,因得罪了大少爷,被他命人打断双腿,逐出清丰县。草民要状告尚南珏,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老身程林氏,数年前,老身孙女在尚家当丫鬟,一日尚家小儿吃了酒,辱了老身孙女。老身孙女性情刚烈,想要报官,却被那小儿所杀。老身要状告尚南诚,恳请大人为老身做主。”
“民女刘慧慧,求大人为已故家姊做主!”
“草民……”
“求大人做主……”
这二十来人原本还要一两日才能到,恰好夜里尚老爷派人行刺,温折桑见时机成熟,于是让温拾、温持和谢贻寇几人将这些人提前带来。好在来得及时。
每有一个人说话、问罪,尚家父子的脸色就阴沉一分。那些围观的、方才还有心思小声嘀咕的人在一句句令人啼哭的控诉中渐渐收了声音。
尚家父子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实在该死。
这些人中,有的是自身受到迫害,有的是亲人鲜活地进入尚家,出来时,却只有一具冰冷尸体,一块破败的草席。
温折桑惊堂木拍下,声如惊雷,“尚荣,你口口声声污蔑本官做戏,你且看看这些人,你可还记得自己做下的孽?”
尚老爷双唇嗫嚅,终于不再负隅顽抗。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尚南诚忽然发疯,冲程林氏道,“是那死丫头趁我酒醉爬床,我遂了她愿,她却装什么贞洁烈妇,她死了,与我何干!”
“还有你!”他指向刘慧慧,“你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得了我家的好处,还恬不知耻要爷把她们收进房里,我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杀了人还出言不逊,污蔑已故亡人。尚南诚此举惹了众怒。
堂上程林氏和刘慧慧气得不行,刘慧慧年岁小,被他骂得眼泪直流。“家姊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尚南诚不管她如何诅咒,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一群白眼狼,没有我们尚家,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还……”
谢贻寇终于没忍住,上前堵了尚南诚的嘴——用的是江未晞在后厨顺手拿的抹布。
温折桑眉头紧皱,吩咐道:“此人目无王法,扰乱公堂。草菅人命,不尊亡者,暂且押下去,待送去上京,秋后问斩。”
“唔……唔唔唔……”尚南诚听得恍若被当头淋了盆冷水,瞪大眼睛胡乱摇头。他双眼充血,眼泪直流,然而他再可怜,手上却实实在在有几条人命。
尚老爷刺杀朝廷命官的事是板上钉钉的,没多纠缠,也被定了死罪。
至于尚南珏,正当他庆幸自己可以从轻发落时,那个被他抛弃,最终惨死在河里的人站了出来。
公堂上,黑衣人和尚南诚、尚老爷都被一并押了下去。作为证人的二十来人除了状告尚南珏的也都下堂休息。秋荷乍一站上空落落的公堂,她就察觉到了尚南珏的目光。
“大少爷,别来无恙。”
秋荷规规矩矩跪下,然后轻轻扭头,对着尚南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一如她从前那样温顺可人。然而她如今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终究是与从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