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被柔和的白光照亮,而那种被关注感也更加强烈,他意识到这个梦境是渐进性的。
已经犯不着去找什么对照了,随着梦境亮度逐步增长的是滞留长度,以及日益推迟的苏醒时间点、不可抗拒的入睡。自“白光”出现起,笔者再也没吃到过早餐。
所知的一切知识被运用于解释目前情况,但一无所获。从《体液学》到将成书的新论著,进行多次自我检查和请同僚检查后,迫不得已地承认了这世上确实有超乎他们认知之外的疾病。
根据记录的趋势,大概不出两个月,实际上可能更短些,苏醒和入睡就会重叠,陷入一个永不复醒的梦境。失去意识的主宰,就算身体受到精心照顾,也迟早会出现各种问题并步入死亡。
这对意志的打击是很大的,导致记录跳过了好几个日期。
不过他最终还是回来了,打算在最后的时间里以亲历者角度记录下这种罕见病,并争取在此之前与可靠的朋友一起完成那本可能对整个体系产生巨大影响的著作。
提到那本著作时,克拉夫特能感受到他的骄傲,胜于对死亡的着墨。
比较屈辱的是,在死亡威胁前,人是什么都愿意试一试的,包括说起来一直很不屑的教会。有教会背景的朋友请来神父驱邪无效后,祭出最后一招,安排他去教堂住几天试试。
天父不救无信者,那至少自己的地盘不会让邪灵亵渎吧?
但由于工作内容跟教会关系很差,笔者始终拉不下面子住进去,还得跟那群“迂腐”“脑子里灌圣水”的神父主教、神学院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真正意义上“手眼通天”的朋友不知托哪的关系,给笔者在教会的钟楼顶层安排了个位置。
除了每天顺路上来送饭的驼背敲钟人外,绝不会有人打扰这片最后的宁静,还方便计时。
“盛情难却”下,他拗不过朋友,带着行李搬到了钟楼顶,不太情愿但严谨地记下了这次环境变动。在这个离地数十米的地方,抓紧每个剩下的半天完成了书稿最后一卷,后续便是些校对工作。
而梦境的发展也深化至下一个阶段。梦里的内容越来越真实精细,他发觉自己有了一点在梦中支配躯体的能力,能活动手指触摸湿润的床头。他甚至想到自己无法再醒来后,是否精神会生活梦境里。
看得出来,笔者快速度过了畏惧、否认、愤怒和沮丧期。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梦中活动能力后。当他握着最喜欢的那把解剖刀从被水汽濡湿的床上冻醒,依照本能打开窗户查看,见到的不是当空高悬的太阳,也不是许久未见的深夜月光。
而是一个陌生的天体。将近半页的描述形容文字被写下,又全数划去涂黑,只说它“令人无法移开眼睛”“感受到了非凡的体验”。
他忘我地注视了它很久,又像只有一瞬间,再次醒来时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日出,身体挂在窗台上。幸亏好心的敲钟人听到声音赶来救了他一命,否则这伟大的发现恐怕没机会被记下。
至此,笔者终于找到了梦境的关窍。
【好熟悉的套路】
读到这,克拉夫特基本已经搞明白了手稿的作者遭遇了什么,这和自己的体验又有所区别。他继续向下看去。
笔者暂时地找到梦境“出口”后,开始思考到底是什么将自己带到了此处,而那如梦时常常出现的明亮白光又意味着什么。
没等他想明白,新的症状出现了。他发觉自己的视角间或产生一种古怪变化,在伏案书写时见到了在抽屉里的纸张,严重时甚至见到了自己的脏器,而这往往又会伴随着难以形容的不适。
手稿上将此形容为婴儿娩出般的狭窄逼仄,仿佛世界低矮得无法容纳他的灵魂。
与克拉夫特半夜被敲窗的经历不同,笔者最后发现白光的源头是在某次开窗向下观察。一种软体的、有着数不清腕足和附肢的明亮生物,游弋于特姆河倒灌入城市的水流中,正试图爬上钟塔高耸外墙。
见到他时,那东西发出了好像“一千台管风琴与一万条充血声带”般的嘶吼。只一眼,他就明白了那将他牵扯入梦中的力量来自于此,巨大的高度落差阻碍了它的捕食。
必须得感谢那位朋友,尽管没有天父庇佑,不过天父信徒建造的高塔让笔者侥幸地获得了注视那个天体来逃脱的机会。
人与那种生物间进行了漫长的拉锯战,每晚笔者必须尽快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中并直视那个天体,而那个东西会坚持不懈地攀爬高塔。
他忠实地记录了这个对常人而言会被看作怪诞故事的过程,篇幅里大半详细地记叙了在第几天明白了“透视”的本质意义,又从第几天起精神得以直观感受到那种牵扯入梦的力量,并与之对抗。
“我感到我在蜕变,灵魂化为实在之物,而人的躯体无法与之匹配。”笔者这么写道,“而这种蜕变无从得知是来自于‘锻炼’,还是来自于反复地面见那个美丽的天体。”
【“美丽”的天体?】
“我该解决掉那个生物,我已经想到了不少方法来对付算不得拥有智慧的家伙,可那真的值得么?这会失去唯一进入那个世界的途径。”
“它是一柄钥匙,一柄会自己跟着走的钥匙,可以将我接引至彼方,也可以……”
一个天才的构想在记录者笔下被书写,他不该杀死那东西,而是应该继续维持这个危险的平衡。只要他能找到一种方法让其他人也能被它感知到,那它就会成为一种“魔法”,使附近任何建立了联系的人凭空消失。
然而这个“魔法”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使用者本质上与受术者处于同等地位,必须长期有意识地进行抵抗;二是得找到一种让受术者与先天敏感者一样被感知的媒介。
他解决了第二个问题。
……
……
【好像明白一部分了】
克拉夫特收起纸页,记录就此终止,剩下部分应该就是与圣典一起被霉菌侵蚀的那页,现已无法还原。
这也足够解释部分事情原委——很有研究精神的始作俑者搞明白了深层生物的捕食机制,然后研发出了一点简单的小应用。接着,这份手稿流落在外,几经辗转到了某个很可能同样被缠上了的信徒手里。
得,全对上了。
散发洁白光晕的接引者,另一个世界,高挂空中的圆形。大厅里多臂多足、众多指趾柔曲的天使形象也有了对应。
可目前的局面没法单以此解释,泛滥的真菌、被寄生的躯壳,这又怎么能跟蠕行生物扯上关系了?这仅仅帮他找到了异教的起源可能。
但至少“天使”的身份已经明了。反正一时也想不明白,克拉夫特打算先解决掉它再做考虑。
“库普,点个火。”
将火油打开封口,在窗边排开,分出一罐来倾倒在地上。一个屡试不爽的老陷阱在书房被复刻了。
不出所料的,指示出对方位置的菌菇红色光晕中心,白光和缓地亮起。
只是这次的白光与经验中有所不同,像蒙了一层不均匀的纱雾,而整体亮度却远超以往,超过了文登港所见同类的极盛状态。
“克拉夫特先生,待会我来丢火把?”库普点着了随身携带的火把,见克拉夫特盯着宛若月轮当面升起的白光,似乎不合时宜地思考起了什么问题。
亮度无休止地增长壮大,到了刺眼的地步,却仍保持着违和的柔软、宁静感,此时连仅在记忆中有一面之缘的扈从也感觉到不对劲。
“库普,你和马丁顺着走廊先走,到高处去,越高越好。然后向上看。”接过火把,克拉夫特语速快而咬字清晰地吩咐道,“记住,看之前保证它没在追你。”
“向上看?”
“对,到高处向上看,找天上的月亮,然后你们就能回去。现在,马上去。”
“那……”马丁还想问什么,被库普毫不犹豫地拖回了那道菌蕈充塞的走廊。
将书桌推开,拔剑出鞘。白光波动着升腾,房间里的蕈伞盖上凝结物红芒弥漫,又很快在更强烈的光芒中被掩盖。
克拉夫特听到下方院墙被压垮的声音。一根菌菇覆盖的“光柱”在窗前扬起,形体不亚于林中生长数十上百年的巨木,自我矛盾般地分节段地屈伸扭转,合成转向窗口的动作。
而后是第二根、第三根,数不清的光瘤与附肢生长着瑰丽兴盛的菌体,如软鳞茸唇亦如衣褶锦缎,修饰吐出齿列与孢子的口器,像极尽斑斓危险色彩的巨蟒蛇球抱团吐信。
“这下全说得通了……”在千百条生菌喉腔的低吟前,嗫嚅自语不值一哂。如果真菌在现世驱使着人类躯壳,在深层又该感染什么呢?
一张漫长名单塑形而成的深层巨物躯壳,由整片森林养分供养。
“爱德华,教会当年怎么就没烧你个三天三夜啊!”现在这玩意可就不是三天三夜能烧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