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发觉自己犯了个“别去想粉红色大象”式的错误。
果不其然,一听到提醒,立即就有感到脚下有异的修士反射性地低头,想要看清楚地面的变化。
几乎不存在反光的液面在脚下荡漾,队伍仿佛悬浮在深渊当中。
那液体模样质感实在太过奇异,好像无法被光线驱散的粘稠阴影,抑或掩藏着什么的帘幕,对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难以克制伸手触碰的冲动。
他微微弯腰,指尖触伸向那黑暗幻觉般的液面,耳边声音变得遥远不清,有种梦境将醒时独自坠落的宁静感。
一个近处炸响的声音破坏了这种宁静。
“停下!”
克拉夫特用剑鞘敲开两只伸出的手,扳住另一人的肩膀,将他们从初步的迷惑中唤醒,随即大跨步冲向队尾,落在最后的修士已经屏蔽了外界声音,完成转身、走向盾墙的第一步。
混沌之物仍在挪动,缝隙中的不定形组织蠕缩伸展,但速度在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
似乎是大量的黑液产生了抑制作用,它如同一块冷却下来的岩浆般进入半凝固状态,并相应地丧失了流体式自由移动的能力。
富集氧化铁质的红棕色尖锐物向前吐出,带着倒钩样横戈,试图挂住目标。
那是一支长戟,在正规战场外相当少见。木柄部被疑似钙质的成分包裹机化,形成骨痂样的质地。
克拉夫特强行把无意识挣扎的修士从这东西面前拖走。被痛苦纠缠的面孔上,一种怪异的笑容从嘴角泛起,仿佛看到了天国的救赎之门正在这团混沌中敞开。
一百一千个融化的声音叩击着心灵,沉重如生吞水银的痛苦拉扯精神和身体,唤醒那些在神经深处的负面信息。
在接近的几秒间,第一次被火焰撩伤起泡的记忆回到指尖上,数年前训练中被命中的肋骨似有开裂,日复一日抄写背诵的枯燥困顿侵袭头脑,甚至在某个深夜对未来的迷茫也变得清晰而刺痛。
全新的认识诞生、或者说被唤醒了——意识对躯体与身份的主宰是一种幻觉,躯体是意识的囚笼,将其禁锢于这个世界中。
本质是站在时间与空间的更高角度俯视,看到的是狭隘、拘束,处处受限,一个充斥着各种痛苦的世界。
存在即痛苦,而最大的痛苦在于明确地知晓自身的痛苦。
像是永远被困在精神感官的视角切出那一刻,幽闭感使意识处于没有阈值、无法适应的窒息中。
解决之道有且只有一种,无限地扩增、聚合,直到能打破界限,回到它们来的地方,那处于另一个世界、高悬于苍穹的源头。
一轮浑圆天体在记忆中的天空升起,既非太阳亦非满月,破碎不堪。它们是天体的碎片、散落的意志。
这种召唤几乎不可抗拒,在克拉夫特的感官中尤其强烈。
他极力控制住了投入其中的冲动,单手拖着人继续后退。
盾墙的推进彻底停下了,克拉夫特意识到此前对黑液的猜测至少部分是正确的,它的抑制特性可以很好地控制增殖倾向,只是没想过会被大量地用于反制这种东西。
追逐他们一路的混沌浪潮开始往后退去,半凝固的部分被尚未进入走廊的部分牵引缩回迷宫,消失在黑暗中不知所踪,就像它的到来那样离奇。
脚下黏滞的液体被结实、砾石质感的触感取代。成片的新生晶簇铺满地面,靴底陷入其中,抬脚时有细小的颗粒落下。
仅仅一小会,它们就再次结晶了。
“好了,暂时没事了。”克拉夫特放下双手,示意僵住的众人可以自由活动,“不要坐在地上,这些晶体的边角很锋利。”
他们安全了,暂时的。
清点人数,幸运地没人掉队,不得不说在这种遭遇中真是个奇迹。
痛苦的余响还在回荡,强迫症发作般地翻出各种本已沉淀到脑海底部的负面感受,使人意识到可怕的一点,他们从来都在痛苦的海洋中挣扎,只是对此习以为常。
【你来!】
似有召唤从迷宫中传出,邀请踏上“回归”的道路。
密集的冷汗从修士们额头冒出,这下知道异教徒口中的“天国”是什么意思了——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高悬天穹。在那遥遥俯视现世的地方,所有痛苦都会得到终结。
<div class="contentadv"> 不得不承认,混沌之物迫近时,这种召唤确实很有诱惑力,像使人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地狱的同时打开通往解脱的一扇窗,无法不心生向往。
“那是……?”
“慎言!前往天国的道路必然是艰难的。”神父严厉地掐死了讨论的苗头,“只有地狱的大门不设锁钥。”
“谨遵教诲。”被拖回来的修士挺直脊背,听到格林的话连忙点头应是,随即发现其余人以一种不太友善的神情盯着他。
“怎么了?”
“你为什么在笑?”
被提醒的修士摸向有些酸胀的面部肌肉,两侧脸颊像被钉子挂住似的拉扯嘴角,维持着一个面具般的笑容。
他尝试着用手揉搓、抚平,却发现这笑容并非身体的自作主张,而是发自于内心的喜悦向往,无法掩藏地从面部表现出来。
“特纳修士?”格林神情严肃地走来,想要把手搭在他肩上,而克拉夫特则快步从这名修士身边退开,拦住了想要安抚下属的神父。
“小心些,他刚才离得太近了,好像不太对劲。”
格林的第一反应是应该听从劝告,停住脚步,却又看向克拉夫特,没有在教授脸上找到残余痛苦外的任何东西。
他默默地侧移一步,与怪笑的修士和教授都保持足够做出应急反应的距离。
“特纳,你还好吗?”
“我很好。”他肯定地回答道,咬词清晰,语气中带着稍显疏离的飘忽感,“没有比现在更好了。”
神父把手藏进罩袍下,隐蔽地朝腰间移动。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修士的眼睛,他足够熟悉格林的习惯,明白其中的含义,“你们都没有看到吗?”
他不可置信地反问,无法理解格林为什么没有同感,有些语无伦次地想要描述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
但无论怎么组织语言,也无法将那轮天体超乎想象的神韵转达给其他人,这恰好又印证了圣典中无法确切描述主的观点。
“你们看不到吗?那是……”
“那不是。”凛冽的寒光抵在了特纳修士喉结前,格林的语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能感受到潜藏的怒火。
“我说了,那不是。特纳修士,如果你敢继续用那种东西与天父做比较,我只能以渎神罪把你从教会里驱逐出去。”
“该被驱逐的不是我,是那些窃居高位却隐瞒天国真义的人。”特纳修士逐步后退,但剑锋亦步亦趋,始终顶在脖子,随时可以划开气管。
“浮雕上的帽子,我只在主教就任的时候见到过。”
“说明不了什么,谁都可以刻。”格林没有动摇,他的手依然沉稳,平举着长剑不带一丝抖动。
连克拉夫特都有些惊讶了,有宗教信仰的人他见过不少,但这种平日里看似较为坚固的精神支撑,往往会在与异态现象接触后迅速崩解或变质,而他没在格林神父身上见到明显的迹象。
“听着,特纳,天父教人行善悔过方能升入天国。”隐秘的愤怒在格林身上增长,体现在逐渐拉高的语调中,“重点在于行善和悔过,而不是后者。”
“但天国就在……”
“如果没有前提,那就不是天国!”不知不觉的,两人一进一退,已经朝走廊入口靠近了十余步,“你给我停下!”
特纳修士猛地后退避开要害,向来路逃去。
格林原本能追击划过他的喉咙,但身后克拉夫特影子的拔剑动作使其瞬间警惕起来,优先选择转身回防。
两把剑相交,他看到刺向自己后背的那柄在刺耳尖响中被截停,袭击者带着面具般的刻板笑容。
而另一柄,来自于克拉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