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十八?”望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并没有什么兄弟姊妹。”
古代大家族里,确实也有按排行来称呼人的。比如李白在堂兄弟里排十二,于是别人也可以叫他李十二;刘禹锡的家族大,他在同辈中只排到了二十八位,于是有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幸好那时数字们还很单纯,没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指向,不然让杜二和王十三情何以堪……
不过徐辰倒是想没过“十八”是排行的意思,实际上她另有所指。
但她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实情,只管信马由缰地胡扯:“二九十八,九又是至阳之数,我送两个九给你,是祝愿你长大之后有十足的阳刚之气。”
少年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但想到如今这名字也只不过老爷的赏赐,叫“望北”还是叫“十八”对他来说并无甚区别,遂淡淡道了句:“随小姐喜欢。”
“等等,我再跟你商量个事。”徐辰突然面色古怪地说,“人多的地方没办法就算了,私下里,能不能不要叫我‘小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特殊职业者啊。
望北理解为她原本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一称呼,眉头一皱:“那要我叫你什么?直呼名字?”
徐辰笑眯眯地看着他:“叫姐姐呀,或者姨母也成。”总之就是要压他一头。
“疯子。”望北侧身往席子上一躺,不再理她了。
热气渐渐褪去了,凉爽的晚风擦过她的肌肤,再拂过他的脸。他听到她低声地惊叹着星空的广袤,活像一个刚从深山里出来的小孩子。曾经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声音,低低地,温柔地唤他的名字:“望北……”
这个疯子一直在他身边坐到天快亮了才走。
望北心里乱糟糟的一直睡得不熟,她起身收拾毯子的声音立刻把他吵醒了。
“你做什么把地毯背出来了?”天亮了一点,他才看清她带来的原来是她床边踏脚上铺着的一块小地毯。
她差不多把毯子卷好了,芭蕉扇插在领子后面,“怕脏了衣服,回去小丫头肯定要问东问西。”
她卧房里的席子太大不方便拿,被单脏了也容易被发现,只有这地毯,回去往地上一铺,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噗。她把毯子先扔下去了,一声轻响,就跟她来的时候那样。人也正要顺着廊柱原路返回,望北拉住她:“……我给你下楼开门罢。”
徐辰跟在他身后,从窗户里进了阁楼,然后沿着逼仄的楼梯往下走,一路左右张望,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住在这里。”
他觉得她是在怜悯他。找出钥匙,在半明半昧中摸索着开了门,望北站在门口,低声道:“昨日白天的事,无论你的本意是什么,结果都是救了我。”他不是个好人,但恩怨尚且分明,“我会照你的意思尽早配出毒药,从此之后,我们就两不相欠。”
他知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与其劝人苟活着,不如顺着她的心意助她早死。
徐辰击节赞赏:“爽快!那我们就约定了,不死不休。”
她说这句话本是无心,意思是她被毒得死翘翘了才能算他还了她的恩情。但“不死不休”这四个字,配合着她憧憬与期待的神情,太像对于一段感情的盟誓了,让他心头突的一跳。
很久很久之后,徐辰后悔不迭,因为傻小子执意要把这个清爽的早晨作为他们的,还污蔑她是她首先开的口。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徐辰的“伤”养得格外磨人。她多次表示自己已经生龙活虎,但徐老爷考虑到当时徐小姐摔得血肉模糊的惨样被很多人看到了,好得太快难免遭人怀疑,因此仍旧日日大张旗鼓地请章太医前来看诊,一方面是做给徐府里里外外的人看,一方面也是稳住这个捡来的女孩子。
可怜她好得能去应征载人飞船宇航员的身体,在章太医手下天天能查出一点毛病来,今天气血亏损明日肝肾不足,总之让她四个字——卧床静养。
徐定文趁着这段时间,日日给她填鸭一样灌输徐小姐平生事迹:“你以前可爱骑马了,十三岁就偷偷从马厩里面牵了马出去玩,也多亏你顽皮好动,在街上骑马惊扰了小周将军的座驾,才有了后来的定亲下聘……”
他三句话不离一个“周”字,不是周将军,就是小周将军,要么是周将军府。
对方是粥还是面,其实徐辰并不关心。反正她打定主意要寻死,肯定不会真的替死掉的徐小姐嫁过去。只是这段养病的日子过得太无趣,唯一的消遣就是就算一下徐老爷话中“周”字出现的频率了。
或许见徐老爷的各位美貌姬妾也算得上一个乐趣。但是她们为了表示对她的心疼,一进门看到她上的纱布,还没开口,就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反倒要徐辰反过来安抚她们。徐老爷命中少子,只有一个刚刚弱冠的儿子在外打点生意。越是少子,越不想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妻妾身上,一个接一个地地娶些花一样的女子进门,却始终结不出果子。
至于她名义上的亲娘徐王氏,因为在徐小姐出事之后发过誓愿,在她醒来之后就去了大慈恩寺吃斋念佛诵经还愿,一个月之内不会回来了。
徐辰无所事事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养病快养出抑郁症的时候,章太医终于渐渐地不上门了。这就意味着,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外面去走走了。
这一日,徐定文陪着她在花园里散步,遮遮掩掩地探她的底细:“辰儿会……还记得女红么?”
徐辰想,凭自己那点十字绣的本事,顶多就绣个皮卡丘——还只限于未进化状态的——跟闺秀们动辄百鸟朝凤图的绣工完全不在一个太空里,因此谦虚而低调地回答道:“不记得了。”
徐老爷于是立刻吩咐琉璃:“今日午歇过后,把孙绣娘叫来,让她再教教小姐。”
徐辰心中惴惴,不知这“教”要教到什么程度。以她对自己在刺绣方面的资质了解,绣出个进化版皮卡丘已经是极限,再往上,就要爆表了。
“辰儿,读过的书,还记得多少?”徐老爷又在文化修养方面试探她。
她认得一些繁体字,还是托了港漫的福。规规矩矩的楷体她勉强能识得,但综合这几天所知,这个朝代并不存在于历史上,谁知道这个时候通用的是什么字体?唔,倒是看过几张章太医的方子,但从古至今大夫写出来的字都一样飘逸若仙,方笺纸叠一叠就能当做驱邪的符咒卖,多半还没人会怀疑上面的“急急如律令”其实是“六味地皇丸”,是故不能作为主流字体的参考。
万一主流是大篆,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文盲。还是谨慎些好,因此她又说:“不记得了……连字都不认识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很为这位老父亲感到心痛。本来人家的女儿又漂亮,又活泼,又会女红,又知书,多半也达理,突然换成了个一无是处、混吃等死的姑娘,这落差大得犹如一天之内从珠峰顶下到马里亚纳海沟沟底,换谁谁都接受不了啊。
徐定文有点失望,但也就是一点而已:“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认得字了原也没有什么。但以后嫁到周将军府上,家规还是要能识记的。”
……又出现了!三句不离“周”,快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了。
“明日我去请个先生来,”徐老爷接着说,“你每日上午,就跟着先生认些字。”
他直接用的祈使句,徐辰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下来。
“另外还有一件,大概你也已经忘了,须得重头学起。”徐老爷特别强调,“其他尚可马虎,唯这件不可敷衍。”
还有?徐辰心想,这混吃等死的技术含量还挺高。
“徐家世代经营茶叶,我家出去的女儿,茶艺上必不能落后于人。今后你嫁到周府,来往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夫人小姐,更加不能给周将军、给我丢脸。我让望北从明日起教授你些茶艺。不求你学到他十成,只求每日用心学一些,到年底小周将军回来之前,也能收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