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夫人是当今太后的侄女、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同时也是太子殿下的姨母,十成十的皇亲国戚。加上周将军战功赫赫,夫妻俩在君王面前备受恩宠,出入宫廷是家常便饭,天家的赏赐也是长年未断。虽说齐国夫人素来有平易近人的美名,但耳濡目染多年,行事举止间多多少少带有皇家的做派。而皇家做派的最明显特征之一,就是用层出不穷的规矩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比如同是客人来拜访主人,直接推门进去就能见到人的那是平头百姓,要先准备好名帖递上去才能见的是士子大夫,见之前要焚香沐浴大费周章的是王公贵族,费劲千辛万苦最后还是见不到的那是……借债的。
徐辰不得不承认,世上的人一生下来,确实已经区分了三六九等。考虑到如今肉类价格上涨,她的身价也大概能随之上升五百块钱。但人家齐国夫人一生下来就是亮闪闪的硬通货,比等身金像还要值钱,已经直接上升到了等身金刚石像的级别。要见如此金佛一样又尊又贵的人,自然要不能心急。
在周府门口下了车之后,并不能马上见到齐国夫人。侍从来引了徐定文一行人进府,先领到一处偏舍更衣。一来渐近中午天气变热,换一身轻薄些的衣物更加适宜,二来也是为了确认宾客身上并未带兵器。接着管家过来送上各色点心,说夫人正在佛堂,须得等待片刻。待齐国夫人做完早课,才又有人领了他们往园内去。
从下马车到见到主人的面,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望北是“第二次”进周府,这套流程已经了然。他还清楚地记得齐国夫人会在水榭上设宴招待他们。随着宴会的进行,请的陪客,戏班子唱的曲子,乃至于上的果蔬菜肴,一一与他的记忆印证。
唯一的变数大概要算徐辰。
她今日一举一动皆合乎礼节,该笑的时候笑,该应答的时候应答,让徐老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望北却觉得,像她那样疯疯癫癫的人,正常起来反而让人心生疑惑和不安——简直就像是死去的徐小姐附身了。
只在两家定亲时见过徐小姐一面的齐国夫人,一点也没发觉自己未来的儿媳已经被调了包,见到徐辰很高兴,还没等她走近,便向她招手道:“辰儿坐到我身边来。”
徐辰随徐老爷走到齐国夫人跟前跪下行礼,后者忙让侍从搀两人起来:“只是吃个便饭而已,亲家公不必多礼。辰儿重伤才愈了,更不用跪拜磕头,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是了。”
两人落了座,齐国夫人又亲热地拉着徐辰的手,细细打量她一回,道:“五年不见,这小模样愈发俊俏了,我家锋儿果然好眼力。”小周将军名单名一个“锋”字,飞白是表字。
徐辰呐呐地回道:“过奖,过奖。”
“令堂近来可安好?”
“母亲去了大慈恩寺为我还愿,这几天就该回来了。”
齐国夫人念了一句佛,叹道:“是该去还愿。定是冥冥之中有菩萨保佑,辰儿才有惊无险地躲过这一劫。”
“嗯,多亏菩萨保佑。”徐辰应和道。
“这孩子性子变了不少呐。”齐国夫人见她一直低着头,问一句才答一句,不由对徐定文笑道,“当年我头一次见她,可是活泼泼的一个小姑娘,赶着给我看身上佩的香囊。如今这么文静了,人家说女大十八变,果真不错。”
徐定文心中一凛,忙掩饰道:“她平日里可闹腾了,这次坠马伤了些元气,才收敛了一点。恐怕过个几日,身子养好了,她又要无法无天起来。”
齐国夫人笑道:“锋儿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整天价胡闹,难怪这两个孩子能凑到一处。”
一番寒暄过后,徐定文道:“夫人雅兴,邀我们父女二人来赏荷。我也不好空手而来,料想今日暑热,特给各位大人准备了一些解渴之物。”
在座的客人不少都是齐国夫人娘家的亲眷,也是出生尊贵的人物,一直看不起世代经商的徐家,听徐定文这么说,便有人问:“徐老爷可是要给我们上茶?”
徐定文神色不变,道:“正是。”
那人立刻接道:“徐老爷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可这茶叶,在座的哪位府上没有个十车八车的,老爷何必巴巴地送了来?”
客人们都哄笑起来,都暗道这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没见过世面。在他们眼里,徐家也就拿得出一点茶叶了。真不知堂堂的护国周将军,到底是看上了他家哪一点,才纡尊降贵与他家结为亲家。
齐国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替徐定文解围道:“长安城谁人不知徐家的茶名满天下,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据说徐家茶师亲手冲泡的茶千金难买,有些小国的皇帝都喝不到,今日我们能见识一二,也是我们的福气。”
“区区俗物而已,不足挂齿。”徐定文难免谦虚一番,“望北,把东西拿上来。”
望北抱了一个用厚厚毛毯包裹着的东西,放到了水榭中间的石桌上。那东西有两尺高,两尺见方,似乎是个箱子,却不知为何用毛毯包裹。一层毛毯打开,里面却还有一层压得结实的棉絮。
众人见这东西包裹地如此严实,生出了一点好奇之心,加之这少年手又极美,令人赏心悦目,都像是看戏一样看着他打开这东西。
望北从容地打开棉絮,里面露出一个木头的匣子来,大热天里,木板缝隙中森森地冒着寒气——却原来是一匣子冰。富贵人家冬天把冰藏在地窖里,夏天拿出来用,也不是没有,因此还算不上稀奇。稀奇的是,这冰却是淡绿色的。他伸手拨开碎冰块,从中挖出一只白玉双耳琉璃瓶,并一个同色的琉璃杯子来。
至此已有人发出了低声的惊叹。琉璃在这个时代并不罕见,但材质多有浑浊感,似玉非玉,像这样剔透至能看到瓶中浅绿色茶水的,一望即可知道不是凡品。何况琉璃这种东西,形状越大越不容易烧制,平日所见的琉璃多为珠子、坠子、璧之属,这样大的,不知道要烧坏掉多少个才能得到这么一件。
望北另取沸后冷却的凉水濯洗了琉璃杯外壁,却有意省略了洗内壁的过程。他均匀地轻轻晃了晃琉璃瓶,拔掉瓶上的软木塞子,将瓶中茶水倾注入杯中。瓶口很大,水流却呈细细的一线,绵绵不可断绝,宛如拔得很高的歌喉,当你以为它不可能再往上唱的时候,它又幽幽地转了一个调子,攀向更陡峭的山峰。
杯中水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望北放下瓶子,用杯盖盖好杯子端至胸前,左右各晃三次,使茶香与杯壁上的香气混合。然后继续往杯中注水,到三分之二处时,再重复一次以上动作……
能够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一群大人物,眼睛此刻全都在这个少年上。可他一点也不犯怵,动作如行云流水,神情不卑不亢,从容淡定,身上丝毫不见寻常下人有的谄媚之态,隐隐还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在里头。
徐老爷捋捋胡子,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这孩子就是关键时刻镇得住场子。
望北将盛好的茶水放在托盘上,送到徐辰面前。按照先前安排好的,该由她亲手把茶进献给齐国夫人。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与他记忆中的并无多大出入。只要徐辰不出什么岔子……望北退到一边,但眼光中有一个角落,一直留意着她。
他对自己说,如此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是因为他是她的师父,要是她当众出了丑,他回去后一定免不了也要受责罚。
徐辰端起杯子,双手捧给齐国夫人:“请夫人喝茶。”
齐国夫人忙接了,捧着那琉璃杯子细瞧,笑问道:“这茶可有什么讲究?”
徐辰照着事先背好的道:“这杯中的是岳阳君山银针。只因这几天来连日闷热,我想着热茶入口时难免让人添些烦躁,不如凉茶可口,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事实上这是望北一年前摸索出来的方法,但徐老爷授意让她这么说,两人都不敢反对。“昨日午后就把茶叶投入山泉水中浸泡,在地窖里放了一夜后,今日晨起,再埋入碎冰中带来,到了这里,茶水中的冰恰恰好欲结未结,拿来消暑正好。”
冷冻过的琉璃杯凉意沁人,莹润的杯壁上逐渐附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体态丰腴的齐国夫人怕热,此法正中她下怀,赞赏道:“有心了。但不知那匣中浅绿色的冰,其中又有什么乾坤?”
徐辰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望北顿时替她捏了一把汗。按着前世的记忆,接下去本该是徐辰顺着话头说些这茶对养生的好处,因此他只给她讲了君山银针的特性,这绿冰只提到过一次,不成想这回齐国夫人却顺口问起这冰。不知道她还记得没有。
“这是……这是,”她苦苦思索,“用六、六安瓜片的茶汤冻制的,”她偷偷看了望北一眼,见他微微地颔首,便大胆说下去,“为的是让杯上附着一些绿茶微苦的香气。夫人可觉得这茶里既有黄茶的醇味,又有绿茶的清香?”
齐国夫人低头饮了一口,道:“果真如此。好孩子,难为你费心思想了这些。”她真的是喜欢,小口小口地喝完了大半盏,才放下了杯子,笑道,“这茶虽则甘美,我却知道有一种茶它是万万比不上的。”
徐辰不明她所指为何,只好顺着她的意思道:“那是自然的,好茶成千上万……”
“在我眼里,琼浆玉露也比不上辰儿奉上的一杯新妇茶。”齐国夫人打断她,朝她眨眨眼睛,“我可等着喝呐。”
照两家商定的,今年年末小周将军就将从前线回来完婚。徐定文听她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说,面露得意之色。徐辰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尴尬地干咳两声。
余下的客人,每人都接到了一盏冷冻的岳阳君山银针。原来那匣子里还埋着许多琉璃杯子,乍看之下都是同样大小,同样晶莹剔透,细看才发觉,各个杯子上的花纹各有巧妙,衬着嫩绿色的茶汤,别有一番风味。众人这才知道徐定文的礼物不是茶叶,而是这套价值连城的琉璃。
来而不往非礼也,齐国夫人也赏了徐辰许多东西,有首饰有绸缎,其中一个项圈据说是齐国夫人“陪嫁之物”。见女儿如此受未来婆婆的喜爱,徐定文心满意足,也不把其余人的不屑放在眼里了。整个宴会进行之中,不时有人想为难一下这商家出身的徐姑娘,提议让她吟个诗唱个曲弹个琴,统统被徐定文用“伤愈不久,精神不济”的理由挡回去了。
这次出行,望北的差事基本上已经完成,只等宴会一结束,就随老爷回府。
说是“基本”,是因为他明白,还会有一桩不大不小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