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接连几位权贵到艾府登门拜访,新近才落户长安的艾家名声日隆,当官的,做生意的,主动带着礼物在大门外求见,都想与艾肆攀上些关系。但艾府每日接待的客人却是个定数,因此他家的请柬渐渐有了一帖难求的态势。
徐老爷子琢磨着与艾家来往的人中不乏贵妇千金,徐辰去了也好,一则能学些贵族女子的做派与气度,二则也是让她认识些有身份的人,为她嫁进周家打好人脉基础。
是以当艾肆下帖子说妹妹很喜欢徐辰,想请她再次去府上玩的时候,徐定文没有回绝,甚至同意艾家每隔三日就来接徐辰过去给艾小姐作陪。徐辰也喜欢那只粉嫩的小萝莉,对去艾家这件事很上心,到了日子,总是早早地梳洗打扮完毕等人来接。大约是她没有其它闺秀那样矜持严肃,艾暮小妞尤其与她投缘。常常要等到小家伙玩到累得睡着了,徐辰才能脱身回府。
但在望北眼中看来,她如此早出晚归,自然不是仅仅为了去见一个小丫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想到她看似通透,也会被那只姓艾的花狐狸迷惑。艾肆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揣摩女孩子的心意,再投其所好么?正经人才不会钻研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呢。
他莫名地觉得焦躁。大概是天越来越热了罢。
一日午后,到了该上茶艺课的时候,徐辰却迟迟没有出现。望北算得清楚,今天不是她去艾家日子,没道理缺席的。耐着性子在茶室里等了半个时辰,却始终不见人来,他只好去找她。
男仆不能随便进小姐的院子,所以虽然他半夜到那里已经是驾轻就熟,大白天却只能到下人房里找她的丫鬟们问情况。
他原来只是想问问徐辰房里洒扫的粗使丫鬟,却不料见到了本该随侍在她身边的琉璃。小丫头把窗户开得大大的,搬了张小板凳,一个人坐在窗下,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琉璃,”望北隔着窗子唤了她一声,“小姐到哪里去了?”
琉璃抬起头来。或许是因为逆光,或许是因为她坐着的这张凳子太矮,看过去,望北的身影高大了不少。她愣了一愣,才说:“今日艾小姐两周岁的生辰,小姐到艾府祝贺去了。噢,大概小红忘了去告诉你一声,你还不知道罢。”小红是徐辰屋里负责跑腿的丫鬟,平日里有什么事都是她来通知的。
又是艾府。望北皱了皱眉,顺口问道:“你呢,怎么没跟着去?”
“我也想去啊,可是昨晚贪凉没盖被子,受了点寒,今天就多咳了几声,咳……”正说着,她握住拳头圈在唇边,轻轻咳了一下,“小姐让我回房来睡觉。我说她太小题大作,一年到头,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做下人的哪能这么娇气,要是稍有点不舒服就歇着了,谁来干活啊。但她一定不要我去,直接点了玲珑陪她,就走了。不过现在我仔细一想,我是不能跟去的。艾小姐年纪太小,我要是把病过给她,我就该死了。”
“伤风了?”望北想了想,道,“你等等,我给你煮碗姜茶来。”
这个下午本该教徐辰花茶的搭配,正好要姜是其中一味,煮茶的器具也是现成的,姜茶又是最不费事的,因此他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回茶室鼓捣了一番,总共花了不到一刻钟,热腾腾的姜茶就已经送到了琉璃的桌上。
琉璃没料到他真的去弄姜茶了,惊喜地站起来擦了擦手:“真谢谢你啦!除了我娘,还没有人特意给我煮过东西呢。”
她这么高兴,望北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快趁热喝罢。”
琉璃应了一声,拿个大碗倒了姜茶,低头喝了一大口,却不防被烫得龇牙咧嘴的。她下意识地看了望北一眼,还好,他并未看到她的丑态。
他在看她刚才忙活着的东西:“这么多核桃……你要拿来干什么?”
她的小板凳前面放了一个笸箩,里面盛满了核桃,旁边一个白瓷盘子里已经装了半盘核桃仁,地上扔了一地的碎壳。
琉璃吹了吹热姜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才说:“不是我的,全都是小姐要吃的。”
“那也吃不了这么多罢?”不会腻味么。
琉璃笑道:“就能吃这么多。她可喜欢了,还说剥核桃很有乐趣,本来要自己动手的,但这样一来好不容易养好的指甲就要毁了,到时候老爷非骂我不可。少不得只能我替她剥好了。”
“让我来剥罢。”望北忽然道。
琉璃很不解地望着他:“啊?”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刚才那句话贸然出口,使得他找理由找得有些局促,“你也是女孩子,指甲也是要留着涂蔻丹的,我就没什么所谓了。而且最近府上没多少访客,我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本来还有教徐辰茶艺这件事的,但她出门的次数渐渐多了,他的任务也就相应地减轻了。
琉璃见他神色躲闪,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察觉到了真相,他特意为她煮姜茶、体贴地提出替她剥核桃的真相,蓦地害起羞来。她不敢追问下去,只是红着脸,依他的意思装了一大袋核桃给他,约定等他剥完了再交还给她。
临走的时候,望北迟疑了一会儿,说:“核桃的事你不要告诉她……不要告诉小姐。只当全是你剥的就好。”
琉璃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下人们在主子面前争功还来不及呢,他却主动将功劳全部归给她,这只能说明一桩事情……哎呀,没想到没想到,真让人难为情。
望北却没有察觉到她的那点小女儿心思,只想着核桃仁要怎样保存,到徐辰手里的时候才不至于受潮。吃核桃的最佳时机是干燥的冬季,那人偏偏在潮湿的夏天里吃,真是麻烦。他一边暗暗埋怨着,一边却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存核桃要用的罐子。
有一种专门用来储存茶叶的陶瓷罐子,打开来,罐壁是两层的,里层镂空,与外层之间隔出一层空当。要用的时候,就把生石灰或木炭一小袋一小袋装好,填到这个空当里去,然后再把茶叶用牛皮纸仔细包了装到罐子中央,最后在茶叶包上面的空当处塞满棉花,阖上盖子密封保存。用这种方法保存,就算商船在水汽浓重的海上航行一个月,茶叶也丝毫不会受潮。当然做生意的时候,也只有金贵的茶叶才有这种装小罐子的待遇,一般些的,就用麻袋装了扔进木头箱子里,空隙处塞几块木炭完事。
他没有向徐辰介绍过这种茶叶罐子,因此就放心大胆地把核桃仁装好,连同罐子一起交给了琉璃。
当天徐辰回房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只古怪又漂亮的罐子放在桌上。
琉璃神秘兮兮地说是装核桃仁的,徐辰打开盖子一看,上面还有一层塞得严严实实的干净棉花,拨开棉花,却只露出一些牛皮纸的小包,仍旧看不到核桃仁,打开牛皮纸,里面还有一层半透明的桃花纸。一直把桃花纸都打开了,才算见到了核桃仁的庐山真面目。
徐辰望了望罐中码得整整齐齐的小纸包,估摸着不下三十个,每一个都包得如此精致的话……这种缜密到近乎变态的心思,据她所知,不是小丫头能有的。
她疑惑地问道:“琉璃,这罐子哪里来的?”
琉璃支吾道:“我……我问望北借的。这存核桃的法子,也是他教我的……”她记着他“不要告诉小姐”的话,还没等徐辰问,就先说了,“不过,不过他一点都没有动手,只是指挥而已,剥壳包起来都全是我做的。”
这样说的话,既没有把功劳独占,也没有违背望北的嘱咐了吧。琉璃心中充满了与人共享秘密的隐秘喜悦,笑问:“小姐,你尝尝看,与以前的有什么不同。”
徐辰抓了几粒核桃丢进嘴里,笑眯眯地看着小丫头欲说还休的羞涩样:“果然比平时吃的香了一些,多亏你们两个用心了。”她特意把重音放在了“你们两个”上面。
小姑娘捏着衣角,低头羞红了脸。
青涩的少男少女啊。两个孩子都是十四岁,是差不多该迎来初次心动了。徐辰暗自感叹道,年轻真好,连爱恋也是纯纯的,小心翼翼的,跟含羞草一样可爱。
有时候徐辰觉得,自己就像一棵异世界移植过来的苗子,虽然断口处很疼,但一旦决定了要努力生存下去的时候,慢慢地也会长出根,抽出芽,铺开叶子,一年一年地拔高。
生命真是件让人又充满希望又绝望的事。它会用新生治愈伤痛,却同时也把原有的痕迹一点一点洗刷,直至有一天,再也找不见为止。掌心的皮肤新陈代谢得比她想象中要快,用了没多少日子,老茧便渐渐褪去了。
这个过去的生活留给她的,最明显的印记,消失了。
或许再过几年,她这棵流浪至此的荆棘,能从里到外变成一朵本地的娇花也说不定。
徐辰记得自己来的时候在四月的尾巴上,转眼之间,八月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中秋节的那天,小周将军给未来泰山大人的节礼准时送达,并附信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十一月底便能回到长安;周将军府里早已做好了迎娶徐辰的准备,只要徐家愿意,年内便可挑个黄道吉日完婚。
徐家的意思就是徐老爷的意思,徐老爷的意思就是徐家的意思。徐定文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立即请高人算了日子,挑了最近的腊月初九,托人送到南疆给两位周将军过目。很快那边就回了信表示同意。
于是徐辰出嫁的日子便这么定下来了。徐老爷立即开始张罗着嫁女儿,嫁妆是早就置办好了的,嫁衣却因为怕她这几年会长身体,一直拖着没有做。如今定了日子了,就立即请绣工赶制起来。
离嫁进周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初时徐辰还时常半夜三更跑到望北窗外的屋顶上面乘凉,若是他在就逗他玩一会儿,若他已经睡下了,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地待到天快亮了才走。后来接连下了几场秋雨,天气转凉,她慢慢地就不去了。
徐辰却不知道,她这个半夜访客,几个月下来早就让望北养成了在午夜准时醒转的习惯。但这几日他醒来之后凝神听了半天,窗户外面除了秋虫的鸣声再也没有了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反而睡不着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意渐浓了。这种天气,她更加不可能来了罢。
望北裹了裹被子,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秋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吹入,带进了几滴冷雨,斜飞在陈旧的阁楼地板上,哒,哒……断断续续,却又仿佛永无止境。失眠的时候听觉尤其灵敏,他觉得这声音太烦,便披衣起身,摸着黑去把窗户关上。
结果雨滴都打到了窗棂上,风一急,噼里啪啦就跟有人敲门似的,更加吵了。他把头蒙进被子里,那声音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清晰了。
咚。咚。咚。
这回他听清了,混杂在风雨声中的这个声音,确实是敲门声。
望北猛地翻身坐起,三两下套好袍子,端了盏油灯就往楼下跑。快到门口时,他却又放缓了脚步,用空着的那只手把衣领再拉了拉,才不慌不忙地开了门。
还没等他完全打开门,徐辰便挤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什么东西,一迭连声:“快接着快接着,要掉了!”
她一手拎着个坛子,一手拿了把伞,手臂曲起,怀中还搂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纸包,其中最大的那个,只剩一个角还被她用手臂夹着,险险地就要掉下来了。
望北抢上一步替她拿了,却不料手上沾了一手的可疑油星。“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把伞顺手往地上一丢,笑道:“烤鸡。香吧?这里还有香酥小黄鱼和盐煮花生豆哦。”
他朝她手上的坛子看去:“八成还有酒罢。”
“对,女儿红。起码有五斤。”
“半夜三更的,你这是想做什么?”他皱眉,“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不会是你从厨房偷来的吧?”
徐辰笑说:“放心,不是偷来的。我睡下之前说要吃夜宵,特地让厨房准备好了放在我房里的。可惜烧鸡冷了,不然更香,前半夜我被它馋得几乎没怎么睡觉。”
向厨房要酒的时候费了点波折,半夜起来喝酒怎么看都像是大叔的行径,厨役们起先心生疑惑,徐辰只好说是打听来的偏方,拿了酒不是去喝的,是用来擦的。当然为了不败坏他的胃口,她不会告诉望北,这酒的是以给她擦脚治脚气的名义拿出来的。
“我问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来,你还没回答我。”虽然这么问着,他却已经接受了现实,一手拿着灯盏,一手拎着那只烧鸡,带头走上楼梯。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她问。
望北顿了顿,摇头:“没留意。九月了吧,到底是初几我不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过日子过成你这样,到底是该说你浑浑噩噩好呢,还是羡慕你不受这些红尘俗事烦扰好。小伙子,明天初九……哦,已经过了子时了,应当说今天就是初九了。”
九月九,重阳节。还有……
“过节是主子们的事,我们下人顶多得几个赏钱,我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他滞了滞,才把鸡放在桌上,背对着她说道。
徐辰把吃的都往桌上一放,拖了两张椅子过来面对面放好,挑了其中一张坐了。她眯起眼道:“你的生辰,你都会不知道么?九月九,二九十八,说起来我还真是英明神武,取的名字果然很适合你……”
他诧异地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的?”连他自己都差不多要忘了。
“你的卖身契上写着。你还不知道罢,老爷子给我选了十几个人作陪嫁,男的女的都有。前几日把卖身契都交给我了,其中就有你,”仆人们被当做财物一样给来给去,她怕他会难受,谨慎地挑选着用词,“恐怕不久你就要为将军家去泡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