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叫做发春。
冰雪消融之后,暖风一熏,空气中便多了些旖旎的气息,孕育着无数结合的可能。许多牲畜到了春天,会顺从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的召唤,在那个万物萌动的季节播下生命的种子,从而使种族得以延续。
但并不是所有家畜都有机会留下自己的后代,比如马。一般而言公马长到两三岁,便要请兽医来行阉割之术,以免它发春起来不好驯服。一匹脾气狂躁的马不仅耽误事,还有可能让人致伤,致死的先例也不在少数。
因为两兄妹喜好骑马,徐家在这方面尤其谨慎,几乎所有的公马都逃不了这一刀。除非那马十分珍稀,血统高贵,才能留下来做种。
比如,徐寅的汗血宝马。
望北把匣子里的褐色药丸尽数倒出——至少有三十粒——用少许冷水在桶里化了,再取一捆干草仔细地在木桶里涮了涮。然后他亲手将这捆干草给“亚夫”喂了下去。看着它嚼下最后一片草叶子之后,他面无表情把木桶冲洗干净,仍旧放回马厩的角落里,把腾出来的杂物照它们原来那样放回桶里。掸了掸身上沾的些微枯草,他轻轻阖上马圈的木门,绕了个远路,让自己的脚印与巡夜人在雪地上留下的杂乱印子重合之后,才沿着没有积雪的游廊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上。
或许是因为有过一回经验,这次谋杀做得驾轻就熟。
时间是半夜——不,准确地说,快要凌晨了。
本来照徐寅的命令,他晚上也必须睡在又冷又臭的马圈里与那些马作伴,但小马夫邢雷心肠好,见望北刚挨了打,便劝他晚上回小阁楼来休息,少爷那边他替他瞒着,只要第二日清晨趁着大伙儿还没起床早些去马圈里就行。望北便回来连夜炮制了虞美人,赶在天亮之前对徐寅的马动了手脚。马初时吃下并没有什么,待被人骑出去后,只要在路上嗅到了母马的气息,便是毒发的开始。
没错,虞美人是一剂媚毒,人和牲畜都能用的媚毒。如今望北被发配到马圈里干活,要杀徐寅,直接从他的饮食上动手已经是没有机会,只能从他的坐骑入手。这方法还是徐寅给他的启示。媚药不仅仅他徐大少爷会用,如果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再下三滥的手段,望北使起来也没有什么负担。
居然敢侮辱辰辰……这就是下场。他十分期待徐寅被狂躁的马摔得血肉模糊的消息。要是这次出门路上没有遇上母马,侥幸让他逃过一劫,没关系,虞美人的制法很简单,望北不介意每天晚上都给“亚夫”加加餐,总有一天能让那媚毒有用武之地。
他阴狠地想,那两兄妹都在马背上丧命,也算是有缘分了。
走上逼仄的楼梯,回到了房里,他细细地洗去了手上残留的药味,伸手去面架上取干手巾,一晃眼,似乎在面架上镶着的铜镜上看到了一个人影。望北定睛往镜中一看,再回头一瞧,着实惊了一吓。
徐辰跟个鬼影子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唯一的那张桌子前面,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脸色苍白得不正常。他上阁楼来,她一声都没有出,也没有望他一眼,似乎根本同他在两个世界里。
望北丢下手巾,几步上前,“怎么啦,辰辰?你别吓我。”
这一刻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与四周围格格不入的怪异感,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就像那些传奇故事里的精怪仙女一样。他略一迟疑,然后紧紧地用手掌包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烫。
徐辰像是魂魄才回了身体一样,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噢……”她动了动唇,艰难地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你回来了……”
她的喉咙哑得不成样子,显见伤风又加重了一些。
“你怎么回事,病了不好好修养,还到处乱跑?”他有点生气。这么大的人了,老是不让人省心!
她眼珠转了转,困惑地皱起眉,似乎思考也是一件费力的事,:“跑你这里……干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
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微弱地挣了挣,他不舍地松开,看她动作迟缓地伸手入怀,珍重地摸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
“卖身契。”她沙哑着嗓子道。
他只望了一眼,便知道那只陈旧信封中装着的,正是他十一岁那年卖身进徐府为奴的凭据。
望北迟疑着没有接,她却一个劲地把它往他手里塞:“给你……早点出府去……”她嘴唇发白,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语义不明地低声喃喃,“太龌龊了……这府里太龌龊了……”
他想起她劝过他走出徐府,只是不解为何要这么着急,连夜把卖身契给他送过来?其实他若是想要恢复自由身,这薄薄的一张纸根本困不住他。他不在意地接过信封,随手往桌上一放,转而用掌心贴着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皱眉道:“太烫了。昨晚让大夫来瞧过没有?喝药了么?”
徐辰摇摇头。
“你……”他气结,一切怒火却都在看到她病怏怏的可怜样子时消失无踪了。
“走,趁着天还没大亮,我扶你回房去。”他搀住她一个胳膊试图使她站起来,“回去了以后你马上让小红找大夫,听到了么?不要拖到早上。”
徐辰还是摇头,意思是不想动。
他不知道她的脾气也有这么执拗的时候。终究不舍得大声斥责她,望北低声劝道:“别胡闹,早治早好,当心小病拖成大病。”
徐辰转头望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快死了……不必治了……”
她的样子仿佛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放下沉重的行李,终于迎来了安宁。她的嘴角甚至勾勒出半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就像……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晚上,她微笑着说:“我们来谈谈怎么杀了我罢。”
那么甜蜜,那么神往。
他的心猛然揪住了。望北握住她的肩,磕磕绊绊地问:“你、你……那个毒药,你喝了是不是?”
她点点头,在腰间摸了摸,擎出一个瓶子来交给他。
他突然不敢接了,怕拿到手,亲眼证实那熟悉的瓶子里是空的。可她的手却坚持不了多久,不多久瓶子便从她的指间滑落,呯一声跌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地上却一滴水都没有沾到。
瓶子已然空了。
望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她还要苍白。折杨柳之毒入口即融入血肉之中,想要去毒,除非把血放干、把肉剔净。
他绝望地看着她,“喝下去多久了?”
“快两个时辰……”她算了很久,才说。
他当初设计好的,从喝下此毒到毒发,正好是两个时辰。
他就要失去她了……或许是太过绝望,他反而平静下来,干巴巴地道:“你太累了,去床上躺好。”
徐辰仍旧是摇头:“不用……”
“我让你去你就去!”他不顾可能把人引来,高声命令道。见她不动,他突然不耐烦地把她拖起来,推搡到床上,强令她躺好,再给她盖上被子。
“睡一觉就好了,”他低下头对她说,不知道是在骗她,还是在骗他自己,“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