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徐寅身边侍候的那小厮回来,向大伙儿说起他在集市上的遭遇。
“哎唷可真是膈应死我了。”他苦着一张脸说,“这几天说小姐的话传得很难听,我一路逛过去,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到我穿了徐家下人的衣裳,都来问我小姐那事是不是真的,小姐是不是当真水性杨花,有几个没眼色的还问我小姐跟府中下人是不是也不清不楚的。当时琴妹妹还在我边上呢,问的人多了,她就半信半疑起来,差点跟我翻脸。”
琴妹妹,乃是他处了一年的相好。
府里脾气火爆的掌勺大厨道:“听到这种话,就该上去扇他一个嘴巴。小姐还半死不活地躺着,他们就编排些有的没的,人心是不是肉长的?”
那小厮道:“我起先还骂人来着,但架不住说的人多,也没办法了。说来也怪,小姐明明还昏睡着,但外面却有许多人说她跟艾公子在园子里卿卿我我,一点也不避人。给艾家送炭的那个老翁,还指天指地地赌咒说绝对是亲眼看见了。”
旁边一仆妇道:“要我说,这事确实也蹊跷。这许多天了,小姐当真伤重到一步都不能挪动?要真有这么严重,早该……咳,那什么,不好了吧。”
小厮拧着眉头,也是显得很费解,忽然想起:“对了,望北,今日去送东西,看到小姐了没有?”
坐在角落里出神的少年呆呆地点了点头。
小厮意外地眼睛一亮,道:“还是你运气好!我去哪回不是吃个闭门羹?顶多只能见着她的丫鬟。快来说说,小姐到底怎么样了?”
望北忽然想,如果揭发了她,徐家定是拼尽全力也要把她接回来的,到时候她再想同艾肆见面,就难了。
一屋子十几双眼睛都望着他。
他想起徐辰在梅花树下似娇似嗔的笑容,只觉得心如刀绞。能分担她痛苦的那个人,不是他。
“快说呀,怎么突然哑巴了?”那小厮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催促道。
望北张了张嘴,又阖上。如濒死的鱼般反复了几次,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醒。”顿了顿,又添了几个字,“面如金纸,唇如蜡。”
仆人们不疑有他,叹息了一阵,各自散去。
望北脱力地靠在墙上,手指微微颤着,团不成拳。他喃喃地,对着虚空道:“若这就是你的希望……若是你的希望,成全你。”
毕剥,灯花轻轻爆了一声。
琉璃服侍徐辰更衣就寝,小心翼翼到后者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琉璃,不用那么紧张,胆子大一些,我不会碎了的。”
小丫头一个劲摇头:“怎么可以!万一扯裂了伤口……”
徐辰用未受伤的左手扯住衣领顺势一拉,就将中衣脱了下来:“看,没问题的。”
琉璃被她突然的大幅度动作吓得不轻,忙按住她又去脱里衣的手:“别别别,我来。”人小鬼大地一声叹息,“小姐,你真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小心翼翼解下最后一层布料,取过烘在一旁的膏药给她换上。那肌肤上最长的一道伤疤,原本有大半尺长,却愈合得十分之快,换一次药就短半寸,眼见着只剩下一根手指长短了。琉璃只当是慕容大夫妙手回春:“果真是西域名医,这膏药真有用,下回问他多讨几付备着。”
徐辰的笑容忽然就显得有些僵。
琉璃替她把膏药的边角仔细推好:“不过也亏得小姐你底子好,要是我,恐怕当时就撑不住了……”
“对了,你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徐辰问道。
琉璃全然不觉原来的话题被匆匆打断,脸上一红,蚊子一样轻声哼哼:“差不多……差不多就那样罢。”
“差不多是怎么个差不多法?”徐辰小心翼翼地问,“跟十八……跟望北商量好成亲的具体事宜了么?”
“应该罢……”
“什么叫‘应该’呀?”徐辰笑问。
“哎呀,小姐,这种事哪有我去跟他去商量的道理?”琉璃只觉得今日小姐特别追根究底,只好腆着脸说明白了,“都是我爹娘在替我操持,我又不好意思问,只知道日子大概定在两个月以后。他……望北应该也要开始准备了罢。”
徐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门外叩叩叩三声,接着响起一个十分欠扁的声音:“小辰辰~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咱们来秉烛夜谈吧~”
正是艾肆那厮,声音轻飘飘地在艾府上空荡啊荡,在静谧的冬夜里显得尤其突兀。
徐辰笑骂:“喝高了吧你,今晚下雨,哪来的圆月。”骂归骂,仍旧示意琉璃去开门。
“太晚了,不大好罢。况且……”琉璃很犹豫地看着她身上所剩无几的衣裳。
徐辰触到她的视线,了然道:“没关系,帮我把大氅拿来披上。”
“小姐!其实我……我早就想说,如今实在憋不住了。”琉璃压低声音,壮了壮胆子道,“我觉得你这是不对的!你同小周将军有婚约在身,怎么着也该对艾公子避避嫌罢……这要是让周家知道了怎么办?”
徐辰满不在乎地说:“知道了就知道了呗,正好把这婚退了。”
“小姐你该不会……”琉璃愕然,“真变心了罢?小周将军他……”
“我若是移情别恋,不想嫁他了,你会去向老爷告密么?”徐辰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会么?”
琉璃顿住,慌忙解释道:“小姐,我从来没有过告密的念头!我只是替你可惜,那样好的姻缘……”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心里自然有数。”徐辰靠在床头,帐子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给她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去吧,去把门开了。”
琉璃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带着一些不情愿,过去给艾肆开门。
“这几天你也累了,”徐辰淡淡道,“今晚你不用服侍我了,隔壁屋里歇着罢。”
正在开门的琉璃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她。把她打发走,然后孤男寡女,两个人共处一室?!在这么晚的时候?!
她惊愕的时候,艾肆已经嬉皮笑脸地从半开的门里挤了进来,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给你的!琉璃姑娘辛苦了,这就当是迟到的压岁钱。”
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半推半拉地撵出了门,房门当着她的面关上了。
琉璃打开手心,就着檐前昏暗的灯笼火光一看——一个沉甸甸的金元宝。
屋里传出隐约的、压抑的笑声,并伴着其余暧昧不明的响动。
琉璃刹那间红透了脸,疾步走开。她躺在隔壁专为仆人准备的耳房里,手里握着那个金元宝,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爹娘时常念着的徐家的好,她爷爷做不动了徐家还养着他,直到他入土。想到自己九岁时,一群同龄的小丫头,老爷偏偏挑中她去伺候小姐。想到这回自己成亲,徐管家答应了一应开销都能从账上报。想到今后成了婚,必然不能再跟着小姐,而是要留在徐家……
琉璃一晚没睡,到了凌晨的时候,悄悄溜出了艾家。
徐家门口已经停了一架马车,福叔正搀着车上的人下来。那人一身仆仆风尘,脸上疲倦之色难掩,乍一眼看去,较之离开时苍老了不少。
琉璃听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如擂鼓,走上前去,怯怯地叫了一声:“老爷。”
然后她把手中的金元宝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