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日地转暖了,车轮轧过将融未融的积雪,留下一道往南去的辙印。
徐辰推开车窗想透透气,才露了半张脸,骑马守卫在车旁的人立刻不动声色地将窗扇推了回去,同时略带警告地低声询问道:“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不露面就是。”她无奈地关上窗,靠回自己的座位上。
离开长安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一共二十辆马车,除去徐辰坐的一辆、老爷子坐的一辆,其余全是她的嫁妆。嫁妆中不少价值连城的珍宝,为安全着想,徐定文并未对外透露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是把车队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押送货物的商人车队。一行人,半数是周将军随信派来的亲卫,半数是徐老爷雇来的镖师,全都乔装改扮一番,小心谨慎地护送父女二人往南疆去。徐辰被勒令一路上不准同陌生人说话,也不准随意露脸,沿途投宿必要戴上帷帽遮脸,方可在他人陪护下下车。
“人家小姐出嫁,怎么风光怎么来,小姐你……”琉璃坐在她身边,小声嘀咕着,替她感到不平,“怎么尽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若只是偷偷摸摸倒也罢了,令徐辰郁闷万分的是……
“琉璃!有什么话,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嘀咕什么呢?!”一个严厉的女声喝道,把小姑娘吓得不敢吭声之后,又苦口婆心对徐辰道,“小姐谨记,你嫁进周家之后,与人说话务必使人一次听清楚,语声须要平稳,态度须要坦荡,那才像是将军夫人应有的气度,切不可像这婢子一样,说话畏首畏尾……”
又开始了!徐辰恨不得一脚把说话的这人踹下车去。
人称九娘的这位大婶是徐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年轻的时候在宫里当差的,二十几年过去,当时训斥小宫女的气势一点不减。徐老爷把她请来与徐辰同车,一是监视女儿,二也是顺道教一些皇室贵族的规矩。
“金銮殿上,天子说一句话,哪个敢回一句‘没听清,劳驾再说一遍’?做主子也一样道理,你吩咐了话下去,下面的人不敢问第二遍,稀里糊涂地事情办砸了,到最后窝火的不还是你自己?所以说,说话要口齿清楚……”
像是有一架战斗机在耳边轰轰轰地盘旋,徐辰烦得快要吐血,抓过核桃罐子一瞧,已然空空地见了底。最后一点安慰也丧失了,她忍无可忍,高声道:“闭嘴,酒酿!”
九娘愣了一愣,还要再说什么,徐辰又补上一句:“命令人的时候,用这样大的声音够了罢?”
“够了。”九娘点头,面带不悦道,“小姐,容我提醒你一句,我叫九娘,不是酒酿……”
“我觉得还是不够。”徐辰打断她,瞪着她开阖的嘴道,“不然怎么说了之后,对方还是不听呢。”
九娘噎得半死,阴沉着脸坐到角落里去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徐辰吁了一口气,拿过空了的核桃罐子搁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把盖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她迅速塞了一张字条进去。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似乎是车轮不小心磕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徐辰手中的罐子原本就被漫不经心地捧着,一颠之下就从她手中滑了下来,滚落在地。
徐辰手忙脚乱地去捞。幸好车里铺了厚厚的波斯毯子,罐子并未摔碎,安然无恙地滚了两滚便停下了。她捡起罐子和盖子,仔细查看了一会儿,道:“地毯上都是灰,滚脏了。”
琉璃道:“我拿去洗一洗?”
“这罐子的夹层里有石灰,恐怕你不知道怎么洗。”徐辰朝她眨眨眼,“交给专业的人去处理罢。”
琉璃领悟过来,拿了核桃罐子,下车去找望北。他一个人坐了一辆马车,守着那些金贵的茶叶,防止它们在到达湿润的南方之前就受了潮。
望北看琉璃走来,就知道是徐辰有话要交代他,莫名地高兴起来,朝她笑了一笑。
琉璃呆呆地看着他温柔的眉眼,一时间忘了言语。小姐应该不会真的让她一辈子当老姑娘的罢……或许……
她死灰一样的心忽然又燃起了点点火苗。
片刻后琉璃捧着干净的罐子回来,徐辰接过,往里装核桃的时候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纸条。整张纸条只有一个“好”字,她看了一眼,用指尖不动声色地推进袖中。
到了晚上,在经验丰富的镖头带领下,一行人到了一家靠得住的客栈投宿。
徐辰被送入客房,九娘和琉璃随身服侍,房门外留两个人把守,二十辆车派十人轮流看管,其余的人则在大堂里等开饭。
熙熙攘攘五六十人中,周将军派来的亲卫虽然穿了和镖师们一样的衣裳,其实还是很容易把他们区分开来。镖师们油滑老练,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在观察周遭的情况,嘴皮子功夫也厉害,见了谁都能在半刻钟里称兄道弟起来。亲卫们则大多沉默寡言,站有站样,坐有坐样,眼睛绝对不乱瞟。这两拨人暗暗地都对对方有些不以为然——镖师嫌亲卫不通世故,亲卫则觉得镖师的功夫都是野路子。幸好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一路走来,倒也相安无事。
刚坐下没一会儿,卫兵队长点了几个人,朝客栈后院走去。
“兄弟们去哪儿?”镖头问道。
卫兵队长言简意赅地回道:“守水井和厨房。”
“担心被人下毒?”这不信任的举动让镖师十分难堪,尴尬笑道,“客栈已经被我们包了,除了我们这一行再无外人。再说老板是我们镖局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做事再稳妥不过的。店里专有人负责看守食物和水,从来没有出过投毒的事。如今我们要是再派人去,恐怕……恐怕老板心里会不痛快。”
军人做事说一不二,也不管他讲什么,当做没听到一样,继续往里走,弄得镖头左右为难。
每当意见出现分歧的时候,镖师便会征求主顾的意见。徐老爷沉吟道:“守着也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侍立于他身后的望北蓦地眼皮一抬,很快又低下头去。
既然金主发了话,镖师只得悻悻作罢。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端上来,徐定文挑了几个徐辰爱吃的菜式让人送到房中,大家才动了筷子。一拨人吃完,替了值守的人,另一拨人才来吃饭。这既是为了时刻有人看守货物,也是防止所有人全部在同一时间中了毒。
同一时间,徐辰在楼上,为了一只打翻的汤碗,突然对琉璃大发雷霆。
“你的眼睛长了干什么使的?!没见着我还没握住么?”她的裙子上滴滴答答都是汤水,摔碎的瓷片散落在脚边,“总是毛手毛脚,什么时候能长进一点!给个教训,罚你今晚不准吃饭。”
明明是小姐突然把手撒开的……琉璃很委屈地站着,比起没有晚饭吃,徐辰的斥骂让她更加伤心。
九娘却一边给徐辰换下脏污的裙子,一边点头赞许道:“这才对了,对下人不能一味仁慈,该打的时候打,该骂的时候骂,恩威并施,才能……”
徐辰又开始头疼了。她揉揉额角,道:“酒酿……九娘,这里罚她一个人来收拾即好,你赶紧下去吃饭吧,待会儿该凉了。”
九娘巴不得这一声,立刻就转身下楼去了。往常要伺候徐辰细嚼慢咽地吃完,她才能咽一些残羹冷炙,这回能吃到一口热的,如何不高兴?
琉璃起先还抱着一线希望,她隐隐地察觉小姐在谋划着什么,以为骂她只是因为要做戏给九娘看。可是九娘下楼去了,九娘吃饱喝足回来了,徐辰却仍旧冷着张脸,丝毫没有要向她解释的意思。
琉璃难过到半夜,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打更的人用她不熟悉的异乡口音,唱着同长安一样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慢慢地从街上走过。她饿得不行,忽然很想哭。跟爹娘闹僵了,如今小姐也看她不顺眼了。
打更的梆子声刚落,她忽然听到徐辰翻身坐起,开始穿衣服。琉璃以为她要起来解手,忙忍着眼泪上前服侍。
“不用,我自己来。”徐辰没工夫跟她解释,道,“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走了。”
琉璃噙着泪花花:“???”
徐辰点燃一根蜡烛,把一件对襟褂子摊在床上,打开首饰盒,开始往褂子上丢东西。金的银的玉的玛瑙的,手镯项圈耳环簪子长命锁,全被丢到了床上,叮叮当当一阵响。
“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琉璃看了看睡在榻上的九娘,很奇怪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睡得死沉死沉的。
徐辰把褂子的两个袖口和下摆挽了个结,打成一个简易包袱,才说:“我要跑路了,不嫁小周了,你跟着走不?愿意的话我带你走,不愿意的话我只能把你一掌打昏。”
琉璃一头雾水,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不跟着徐辰,她就要回去嫁给那又老又丑的园丁,忙不迭点头道:“愿意!”
主仆两人挑贵重的东西打了一大一小两个包,徐辰背大的,琉璃背小的。房门从外面上了锁,徐辰飞起一脚,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不知那门锁是哪家铺子打的,居然没踹开。
琉璃吓得手足冰凉,生怕隔壁的人听到声响冲出来将她们当场捉住。可是等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徐辰抡起凳子开始砸门,客栈里还是一片死寂。
连砸三下,终于用凳子砸开了门。
门口值夜的两个人已经昏了过去,徐辰目不斜视地绕过他们下楼,琉璃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赶紧跟着下去了。
大堂里守着的两个人趴倒在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照着他们酣睡的身躯。
少年早已等在那里,一手拎着个包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发愣,听到楼梯响,茫然地抬头望上来。
徐辰甩了甩砸得发麻的手臂,展颜一笑,道:“人齐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