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再次启程,车厢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望北还兀自沉浸在突然降临的巨大喜悦中。和她远走他乡,就他和她两个人!从今以后,他们就要彼此扶持,相依为命。
就算是亡命天涯也值了。他弯了弯嘴角,凑到徐辰身边,忐忑地挨着她坐着。
她没有拒绝。
望北紧张地在心里打了个腹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和不安,开口道:“辰辰,我对你……”
噗的一声,她轻轻歪倒在他身上。
望北身体一僵,转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沉沉睡去。想是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暂时放下了包袱。
他心软得能滴下水来,轻手轻脚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她身上,想了想,又把她小心搂在怀里,以减少马车的颠簸之感。他半点睡意也没有,满心欢喜,一动不动地抱了她大半夜。
晨光熹微之时,马车似是驶上了一段泥泞不平的路,颠簸厉害了些,车内的人和物也随之左右晃动。置于座椅的包袱上,有一支簪子戳了个头出来,渐渐也被颠得露出了大半,将坠未坠地挂在座椅边上。
望北腾出一只手将它捞了起来,原来是一支富贵华丽的金镶玉簪。正要把它放回包袱里,他忽起玩心,顺手便把簪子插入了徐辰空荡荡的乌发间,左右瞧了瞧,低笑道:“好看。”
又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徐辰醒了。
她愣了愣,意识到脸颊贴着的这片温暖是某个人的胸膛时,几乎是惊骇万分地推开了他,连滚带爬跑去了马车另一边:“你你你你——”
车外立刻响起车夫的声音:“徐小姐,肿么啦?”
“没、没事。”徐辰惊魂未定,回答他。
望北沉默地看着她,被她枕过的一边肩膀还发着麻。
“……别用那种受了欺负的眼神看我,”她懊恼万分,缩在角落里,“真是败给你了,到底是谁先逾矩的?”
他低声地重复道:“逾矩?”
徐辰自知话说重了,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噎了半晌,才轻声道:“十八,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心里乱得很……容我好好想想。”
“我明白了。”他眼神一黯。
原本以为她把他留下来,就是接受了他的意思……情况与他料想的有些差距。不过想想一天之前他同她连话都说不上,这已经是极大的进展了。他舒了一口气,问道:“要想多久?”
“不知道。”她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
她的身体蜷起来,头抵着膝盖,看起来特别无助。
望北情不自禁地想要把她揽进怀里,才稍稍动了动,她就本能地往后一退,贴到了车壁上。
他有些失落,但还是故作豁达道:“你放心……你想清楚之前,我不碰你就是了。”
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会儿。
车外的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之后,马车停了。
“徐小姐,启程(祈城)到啦!”车夫的声音听起来总是很快活。
祈城四面都是广袤的平原,与三个国家接壤,一条大江贯穿南北,交通十分便利。艾肆推荐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里四通八达,经由此处到别的地方,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江海,再无踪迹可循。
两人同车夫告了别,提了包袱下车,站在祈城的街头。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望北问。
徐辰有些茫然,“不知道……我原本打算去码头,随便跳上一艘船就走的。”
“你就没个计划?”
“本来就我一个人,天地之间任逍遥,去哪里有什么所谓……”眼角余光瞥到他神色不悦,她忙改口问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对了,不如回你的故乡看一看?我记得你是后越人……”
“不行!”
几乎是她说出口的同时,这个提议便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徐辰吓了一跳,忙给他顺毛:“我也就随口一说,不去就不去罢,别激动。”
望北自知失态,抱歉地低下脑袋,陪着小心道:“听说后越国内正值动乱,世道很是艰难……以后我迟早要带你回去的,可现在不行,还不是时候。”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显然是不愿意提起某些隐秘。
街边摆了早饭摊子出来,食物的香味一起,徐辰的注意力马上被分散了。
“你也饿了罢,我请你吃面。”她拉着他往一家面摊子走,“来,我们边吃边商量。”
面摊上摆着的凳子破破烂烂,四个脚有三样长度,人坐上去就嘎登嘎登摇晃,永远没有放平稳的时候。桌椅连同碗筷,都附着一层灰黑色的油腻,摸上去仿佛能把手黏住。
望北职业病发作,实在很想把这些东西丢到水里去擦拭干净,就像他在徐府时经常做的那样。他心下嫌脏,但看到徐辰大大咧咧地已经占了个位置,再提议换地方,倒显得他扭捏了,只好骗自己没看见,坐了她对面的凳子。
不一会儿面端上来,徐辰抓了付筷子吃得热火朝天,他本也饿了,可看到那碗面,忽然又失掉了胃口。
粗糙陶碗盛着的面几乎没有佐料,只有几片不甚新鲜的菜叶沉浮其间。他一低头,一股廉价猪油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他皱眉,朝面摊老板娘问道:“有没有其它面?换一碗。”
老板娘忙着给其他客人盛面,并不过来,只是笑道:“摊子小,只卖这种面,客官多担待。”
徐辰从面碗里抬起头,“吃不惯?”
望北赧颜,他只道徐家最下等的仆役吃得都比这讲究,却忘了她昨日还是长安徐家的千金,转眼就适应了这落差。她都做得到,他有何不可?念及此,他硬着头皮夹起一筷,犹如嚼蜡一般咽了下去。
可无论怎样给自己催眠,那糊掉了的碱面又咸又涩,实在是让人提不起食欲,他只吃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筷子。桌子对面,徐辰却连汤都喝光了。
望北看得心酸,道:“我们又不是没有钱,不必要这么节省罢?”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装了首饰的那两个包袱,“这些不能动,留着,以后买个院子几亩田,或是自家开店当掌柜,到了那时候都是花钱的地方。现在能省则省罢。”
他没料到她已经想了那么远,听她这么说,忽然憧憬起来。
“都听你的。”他眼中俱是温柔笑意。想了想,也低头把面塞进了肚子里。
填饱了肚子,两个人肩并着肩去码头打听消息。从前她是主他是仆,总是她在前面走,他默默地在后面跟着,如今一转头就能看见她近在咫尺的脸,望北说不出的满足。
周围几个地方,除了风雨飘摇的后越国之外,其余还算安定。徐辰和望北仔细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逆水北上,去周阳城。那里地处偏僻,少数民族占了大多数,饮茶习惯跟中原很不一样,故徐定文的触角还没有伸到那里去。
选定了地方之后,他们又四处去打听了一番,得知去周阳最早的一只船是运布匹的,就由望北出面——主要是因为某人不识银钱的价值大小——给了船家定金,约好午后开船时带上他们两个。
看看天色还早,徐辰吃了那碱面又觉得口渴了,两人就躲进离码头不远的茶楼里,要了两盏最便宜的茶水,一边喝茶,一边等开船。
……一刻钟后徐辰后悔了。去哪里不好,居然带这徐家御用的前茶师进茶楼。
望北不断地指出这家的茶以次充好、鱼目混珠、张冠李戴的情况,他还知道要低调,不能跟掌柜的争执起来,所以就苦了徐辰了,被迫听他不停地低声叹息。
“那一桌点的六安瓜片是陈年的,根本不值这个价……啧,旁边那一桌的黄山毛峰倒是真东西,成色也是好的,但泡茶的伙计手太生,糟蹋了好东西了……”
自从下了马车,这家伙的话就多了起来。徐辰忍无可忍,把一个橘子连皮塞进他嘴里:“师父,你累不累啊,如今不是在徐家了,点评了这老半天,可没人付你薪水啊。”
望北嘿地一笑,把橘子拿下来剥开,道:“这楼里,值钱的也就只有这些随茶水送的果子了。”
徐辰:“……”
从茶楼上看出去,可以望到江面上穿梭来往的船只。他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坐上船,也会成为白帆中的一点,渐渐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